小時候,常到外公那里閑坐聊天的還有個叫阿三胡子的老人。雖然當(dāng)時他就有七十來歲了,但一直很喜歡和那些二三十歲的小媳婦開玩笑,好在也不會太出格,所以也沒人會當(dāng)真。每當(dāng)這時候外公就說他:“阿三胡子,你還吃苦不記苦啊。”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時我偷偷問外公阿三胡子吃過什么苦,外公卻笑著打岔不說。不過沒過多久,那阿三胡子有一回喝得半醉,被邊上人起哄,他就說起了這事。
原來阿三胡子年輕時是個自命風(fēng)流的人物,說不好聽點(diǎn)就是個二流子。那時他還年輕,每逢趕集就穿了套緞子長衫往人群里擠,看見年輕女子就湊上去,故意裝成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挨挨擦擦,在方言里叫“捱麻油”,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揩油”。有一年夏天集市上人特多,他又穿上長衫去占便宜,看到有個賣雞蛋的女子,穿著一套月白的碎花衣服,長得非常漂亮。他一見就動了心,便擠上去問價,故意挑挑揀揀,還價也還得很沒道理。這女子很羞澀,說話時臉會紅,見他還的價太離譜,便說不想買便走好了,可是他卻嬉皮笑臉地說:“我當(dāng)然要買啊,你出來賣怎么能這么不耐煩。”“出來賣”云云,是句雙關(guān)語,旁人聽了都大笑起來,那少女也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漲紅了臉,卻又不能不讓他挑。他正挑著,正好后面有人走過碰了他一下,他裝腔作勢,做出一副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似乎要把雞蛋也摔了,那少女抓住了雞蛋籃子,他就故意一下沖到少女懷里,一把抱住了她。這一下那少女的臉漲得更紅了,而他占到了便宜也更為得意。這時那少女卻笑了起來,說:“你要是嫌這雞蛋太小,不新鮮,我?guī)闳ノ壹姨舭伞!彼犃诉@話正中下懷,只道是這少女看中了自己,更是得意忘形,便說:“好啊好啊。”
這天,他直到下午也沒回家。他家里人也知道他這人有這毛病,可是等到天黑,仍然不見他回來。這時他家里人才害怕起來,心想他會不會因為毛病被人揍了一頓,萬一被揍得動彈不得,那得死在外面,問了問,知道他居然跟了一個賣雞蛋的少女走了,更是擔(dān)心。正在這時,聽得有人說,有個鄉(xiāng)下老頭扶著一個穿長衫的人回來了,家里人過去一看,果然就是他,只是身上那套原本干干凈凈的緞子長衫上全都是青苔,又臟又皺,人也迷迷糊糊的。那老人說自己在附近發(fā)現(xiàn)了這人,于是送他回來。他家里人千恩萬謝,那老人也走了。把阿三胡子接回家,睡到后半夜,他醒過來,一醒來便罵著說:“那臭老頭呢?”問他哪個老頭,他說是送他回來的那人。家里人要他別胡亂罵人,人家送他回來,是他恩人。他說:“就是他女兒害我成這樣的。”原來那女子帶著他走,一路上他還說些瘋話,那少女只是笑而不答。走到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樹,那少女忽然靠在樹上,笑瞇瞇地說:“你跟我回家,不怕被我媽揍呢?”他聽這話里有話,也涎著臉說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之類的話。少女卻不說什么,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因為這兒沒有人,他膽子也大起來了,覺得這少女是看中自己,便想動手動腳。正要去抱她,誰知她身子忽地一轉(zhuǎn),他撲了個空,抱住了大樹,隨之覺得背后被她一敲,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等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像被豎著釘在一個很擠的棺材里,只有頭頂有點(diǎn)光,再仔細(xì)看去,竟是嵌在了一個樹洞里。這樹洞就跟井一樣,只有頂上有光,周圍卻連一點(diǎn)縫隙都沒有。他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掙扎,可是跟落在老鼠夾子上一樣,哪里動彈得了。他在樹洞里嘶聲大叫,可是這地方本來就偏僻,就算有人路過,聽到這聲音卻見不到人影,只怕會怕得立刻逃走。他只覺自己這回要活活死在這里了,驚嚇之下,人也暈了過去。等他醒過來,卻見頭頂?shù)牧凉獍盗瞬簧伲氡匾咽屈S昏。這時迷迷糊糊地又聽到有腳步走,他正想叫,卻聽得那少女的聲音說:“就是這兒。”這一下又把他嚇慘了,不知這少女還想怎么整治自己。卻聽得有個蒼老的聲音跺著腳罵道:“你這臭丫頭,我教你這些,不是讓你去害人的。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是造了大孽了!”接著便聽得有人走到邊上敲了敲樹身,那少女也畏畏縮縮地說:“阿爹,他還活著嗎?”那老人說:“現(xiàn)在也不知道,希望他命大一點(diǎn)。”接著便有刀子在削樹干的聲音。他更是害怕,心想這刀子這么鋒利,萬一削過了頭,豈不是要把他的肉都切掉一塊。驚嚇之下,人更是神智全無。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覺有人往自己嘴里灌了點(diǎn)水,在問自己住哪兒,他也含糊說了,以后就再不知道,醒過來便在家里了。
這事太離奇,他家里人也不信,只覺他大概是做了丑事,被人打了頓后不敢說,才故意編出這么個故事。只是他現(xiàn)在說的這事也不見得有多光彩,第二天他家里人照他說的過去看了看,果然找到了那棵大樹。這棵樹年份很久了,樹身卻不知被人挖開了一塊,創(chuàng)口還很新鮮,里面當(dāng)真是空心的。只是這空隙很小,就這樣要把一個人塞進(jìn)去都幾乎不可能。再打聽那對父女,邊上的村民都誰也不知道。本來阿三胡子還不依不饒地想報官,他家里人勸他說這事官府也不會信,何況人家也不是當(dāng)真要害他,如果當(dāng)時不聞不問,第二天他就非死在樹洞里。而樹身上毫無傷損,誰都猜不到里面會死了個人,現(xiàn)在這樣也是人家留有余地。更何況人家有這種本事,要是當(dāng)真結(jié)下深仇大恨,他自己多半會更倒霉。這樣一想,阿三胡子也就消了氣。經(jīng)過這事后,他這人倒也老成不少,雖然仍然喜歡朝著年輕女子說瘋話,但后來再沒做出格的事了。
《聊齋志異》中有一篇《嶗山道士》,說王生學(xué)仙,上嶗山遇道士,授他穿墻術(shù),但回家后卻不驗,白白在額上撞了個大包,傳為笑柄。這個故事有動畫片,課文中也選錄了,知道的人很多。阿三胡子年輕時遇到的這對父女,說不定正與嶗山道士一般有著穿墻術(shù)。好在那對父女也是本分人,只讓阿三胡子吃了點(diǎn)小苦頭也就算了,如果真是什么妖人,阿三胡子只怕活不了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