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當天，幾個哥們嘁哩喀嚓把活兒干了，胡愛茹不放心，一定要去看看，幫兒子收拾。到地方一瞧，馬馬虎虎，心好歹放下些。雖然都是自建房，但還算有秩序，街面不臟亂，有不少小飯店，周圍有條河半包著，是個相對獨立的小世界。往來的人，一看就是勞動人民，但神色都和睦，愛茹認為沒一個不講理。

姚議旁邊住著的，是個送外賣的大哥，胡愛茹來的時候，他小跑著回，頭盔都沒摘，鉆進屋，幾秒鐘后又小跑著出來。說實話，胡愛茹瞧這些人，比瞧女兒女婿順眼，這人們樸實、低調、不拿勁兒，跟她一樣，都是在生活的泥地里打滾，靠著一把力氣吃飯，到什么時候都光榮。

她唯獨嫌這冬天沒暖氣，得把他兒子凍壞了。姚議嘿嘿一笑：“我火力壯。再說這不是有空調么，在老家也是開空調。放心吧，我出去的時候也多，回來就睡個覺。”

胡愛茹抽了張濕紙巾，走到窗邊把窗縫擦了一遍，全是黑灰。弄好，才扭頭對兒子：“你也找個正式工作，穩定點的。”姚議開了瓶汽水，灌了兩口才道：“正式工，反倒沒希望。”愛茹眼神不解，剛要開口。姚議搶著說：“現在就是拼，來北京就是一場豪賭，我現在手里還有籌碼。打游擊，沒準能撞個大運。”愛茹質疑：“還拍電影？有人看嗎？手機、電視，那么多渠道，干嗎去花錢去黑屋子里看那些不好看的片子？”姚議被問得心顫，但嘴還是硬的：“那也得堅持，這是理想。我是旱地鑿井的命，就得死磕生砸，我就不信見不到水！”

愛茹苦苦一笑，旱地鑿井，聽著都累。據說女兒婭思是“古井生雷”的命，乍聽有點恐怖。生雷，炸開么？話說回來，婭思有水，怎么姚議就干巴了呢？一個娘胎，幾乎一個時辰，性別問題？女好命男苦命？想到這兒，愛茹又心疼起兒子來……她理解的兒子的理想，是藝術追求，是作品，是拿獎，是人往高處走。女兒的理想則是發財，過上好日子，受人尊重。

其實他們那個年代也有理想，是為社會主義做貢獻，是當勞模，為集體出力，個人的理想包容在集體的理想之中。后來廠子慢慢走下坡，最終在行業迭代中垮塌，連廠房都被炸平，他們這代工人的理想轟然倒地。那么只能化理想為務實。她的勤儉節約是生活逼出來的智慧。

收拾完房間，娘倆在巷子口牛肉板面店吃飯，姚議請客，——這兒他請得起，還特地給老媽多加了兩個鹵蛋、三只鹵干子，愛茹不愿意，自己煮的帶上火車的蛋，得六個，專門花錢買，一個就夠了。這些年，她的生活哲學就是務實、實惠、勤儉。

不曉得為啥，這倆孩子，一個都沒學到。姚婭思是虛榮（多半被燕杰帶壞的），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姚議手也大。但這小子的優點是，富能富過，窮也能窮過。

“媽你嘗嘗這個。”姚議動筷子把海帶夾到愛茹碗里。老兒子還知道心疼娘，這就不錯，胡愛茹笑瞇瞇嘗了一口。

姚議又說：“媽，你也看到了，我這檔次就這樣，偶爾等我去外地干活，或者你在我姐那住得不愉快，你就到我這來，大不了再租一間房，咱娘倆相依為命。”相依為命四個字，讓胡愛茹鼻子發酸，心里發暖。她當然懂他的意思，她也有這種擔憂，不過目前不能激化矛盾。于是愛茹說：“你姐那夠住。”

姚議大咧咧地，面還在嘴里嚼，“知道夠住，問題不是房，是人！你跟那倆矯情的小資產階級能搞到一塊么……媽，不是我說，別看我這破，到我這您屬于回家，到他們那兒，是做客。”冷哼一聲，“在許大拿的屋檐下吃一口飯，好吃的？不掉三層皮都不姓姚！真不明白姚婭思看上他什么了？”擺擺手，“破鍋配破蓋。”

胡愛茹嘴上還得顧大面場，得維護女兒女婿，“你姐夫有他的優點！”具體什么優點，她就懶得說了，她心里也毛咕，其實這種異樣從她走到單元樓下目睹燕杰不肯扶老奶奶的時候就出現了。說白了，大家不是一路人。可當著兒子，她又必須硬氣。“再說了，他能把我怎么著？還跟我甩臉子挺腰子嗎？”

姚議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一口湯才說：“媽，我說了你別不信，你女兒跟過去可不一樣了。”

“不會的。有什么不一樣？不還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丫頭，我要不給她一口奶，她能長這么大么？”愛茹端出老佛爺架勢，但是多半外強中干。還是虛。

姚議聲音忽然低下來，口氣帶點戲謔：“姚老二和許大拿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啦……人家現在是有錢人，大房子住著，好車開著，人那日子過得，美滋滋樂嘟嘟香噴噴光溜溜……咱還在泥里當地龍呢！這冷不防從泥地里給抄起來，懸在空中。能舒服嗎？”

兒子攤開來說，老娘也只能順著講：“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媽不瞎！你姐那兩口子，講究，不務實。瞧著吧，有些地方，我非給他扳過來。”

瞧著老媽一副大力出奇跡的表情，姚議笑了。成，那就等著好戲上演。小店碗倒不小，面盛得多，愛茹吃不下，姚議伸筷子把她碗里剩的全都挑過來。

愛茹問：“兒子，你現在到底靠什么掙錢啊？”姚議嗨了一聲，說媽你放心，我來錢的路子多著呢，都是正經活。的確，除了攝影跟拍，姚議現在還找了份新工作，——在附近新開的大市場的地下一層的寵物攝影店毛孩子攝影給寵物拍照。每當跟哥們說起這工作，姚議還帶點驕傲地自嘲：“你們這些人都不配，我寧愿給狗拍照。”哥們也不慣著，當即回敬：“人都伺候不上了，開始伺候狗了。”

姚議倒也敬業，伺候狗，哪有那么好的，偶爾狗不樂意，叫幾聲，兇兩下，他看在主人的面子上，也都笑臉相迎。不過背過身，終究還是會罵幾句，“這畜生”！

連帶著，閑的時候，姚議還給自己找了個兼職。他在寵物天地大市場電梯口支了個攤，擺了個畫板，小馬扎上一坐，來了個賣藝不賣身。旁邊有幾副樣稿，彩色的速寫，重點抓人物神態，很是有模有樣。他姚議學了這么多年美術，手頭還是有些童子功，偶爾來這么一單，別管畫人還是畫狗或是貓，也算“不無小補”。

今兒市場冷清，姚議坐在店門口打盹兒，攤子支著。冷不防兩聲狗叫，醒了，抬眼看，一雙公主式褐色皮鞋，白色半長襪子，腳踝處鑲著蕾絲邊，再往上瞧，短裙，頭發老長披散著垂在胸前，額前一只亮閃閃的發箍，可愛得仿佛從動漫里走出來似的。看不出年齡。這女士牽著只比熊，毛茸茸的白色小玩偶似的。

“五花肉，坐！”女士下令。狗也聽話，果然跳上小凳子，正對著姚議坐下，伸著舌頭。成模特了。“畫一張吧。”女士微笑著對姚議發號施令。姚議說了聲“好咧”，立馬打起精神，筆走龍蛇，畫它個五彩斑斕。畫完后交到她手上，“您看看，滿不滿意。”

女士面無表情，不做評價，把畫遞回給姚議。又對狗：“五花肉，下來。”那狗聽話，下來了。女士自個兒端正坐下，微微一笑，“給我也來一張。”姚議趕忙伺候著。女士又說：“畫漂亮點。”姚議憨笑：“放心。絕對漂亮！您底板好，仙女下凡。”女士撲哧一笑，擺出個旖旎姿勢。合格的模特。

這個中秋沒有月亮，被云遮住了。但并不妨礙中秋過后一切就得進入正軌。許家也是這樣，胡愛茹的到來，讓這個家一下規整、俐整了不少，除了婭思和燕杰的臥室，其余地方均收拾出來了。井然有序。胡愛茹睡覺的那間書房，那張小床，也挪了位置，——被她那么一布置，空間似乎都擴大了。

愛茹跟婭思說：“你要會利用！那電視臺播的那些節目，小房子也能住大了。你這是大房子住小了。”婭思不予辯駁。可許燕杰卻跟老婆說：“你媽一來，怎么感覺氛圍特別緊張。”

婭思明白他意思，她也有同感，但嘴上不能承認，還得反問：“你什么意思？”燕杰道：“沒其他意思，反正就是說，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總不能因為你媽來了，就妥協一切原則吧……”

婭思白了丈夫一眼：“這不是磨合期么。”

燕杰盤著腿，伸著脖子：“不光是磨合的問題，好多事，得提前說清楚。這樣大家都舒坦。”

婭思也想說，但問題是，她沒想好怎么說，直接批評人家肯定不接受，反倒起反效果。得有方式、方法。愛茹來了，菜錢得給她，她管著至少一天兩頓飯。婭思打算從這切入，循循善誘，來一場談判。

這日晚間，她輕步來到老媽房間，轉身關上房門，拿出手機，低著頭劃拉劃拉，說：“媽，伙食費一個月五千，你來安排，行不行？”果然，愛茹大驚：“哪要得了這么多。”

婭思微笑：“四個人呢。”

“那也要不了，整天大魚大肉嗎？沒必要。”愛茹頭微微偏著，咬著腮幫子。

姚婭思見她媽上了鉤，立刻帶點大驚小怪展開來說：“還真不是大魚大肉的事，要是老家過年的那種大魚大肉，還真未見得那么貴。關鍵得健康。現在的飯，不是給牛叔做的那種。我和燕杰都好說，楚楚可不行。她在長身體，正在發育，吃進嘴巴里的東西要特別慎重。因為都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的。”

愛茹悚然：“明白。得吃好點、長高點。”

婭思抱著兩臂，左腳單腳站立，右腳面豎起來，腳尖點地。“這里頭學問可大。什么叫好？長得高就一定好？現在好多東西，都有激素！吃進去，孩子蹭蹭冒個兒，最后都跟那高樁饅頭似的。再說了，楚楚個頭本來就不低，如果再吃點亂七八糟的東西催著，躥個大個兒，咋弄？我說句不好聽的，將來對象都不好找。”

愛茹聽得頭大，一時不知怎么應對解決。姚婭思直接道：“所以，她在學校那頓，我們放心，都是嚴格控制有營養標準的。”

胡愛茹搶白：“可是不好吃，跟吃墻似的。”楚楚告訴她的。

“好吃和健康選哪個？”婭思不客氣，“總之，媽，早晚這兩頓，您把握著，別什么炸饅頭片大米粥都往上端。您不是愛鍛煉嗎？鍛煉的時候那小飯店的早餐您自己安排就行。我跟燕杰有時候睡會懶覺，不用起那么早。我們起來吃簡餐，兩分鐘搞定。”這才是重點。不吃老媽做的早飯了。

“自己解決？”愛茹理解了。

“哎呀沒問題的。”婭思上前扶住老媽的肩，輕輕推了推。

“那還給我錢干嗎？”

“晚上不還有一頓呢么。再就是，給你不是讓立刻花完，”婭思臉上又春風和煦了，“我們的意思是，不要讓您覺得捉襟見肘，不要覺得‘缺’，我們富余！我們不貧乏！尤其在吃穿上，健康第一。”嘴角勾起來，“您記住了，您來，是為享受生活的！不是來當免費保姆的。我和燕杰也不像有的家庭那樣，把老人榨干，所有的價值都要體現。”忽然深情起來，“媽，我說真的，您忙了這大半輩子，也該歇歇了。深呼吸。”婭思忽然指揮起來，愛茹下意識跟著吸了一口氣。

婭思手舞足蹈地：“回頭我教您點瑜伽，人，不光要探索外在，還要探索內在，然后用內在連接外在，這時候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多么美好。”胡愛茹耳朵受教，心里不服，她覺得自己跟女兒女婿分歧很大。

次日一早，她依舊起來做了個炸饅頭片，煎雞蛋，切了老家帶來的咸肉，包在一塊。許楚楚起得早，刷了牙到餐桌旁看到，立馬撲上去，大口吃。愛茹故意道：“放下放下。”楚楚不解：“干嘛呀姥，做了不就是給人吃的么？”

愛茹較真：“是給人吃的，但你不能吃。”

“我不是人？”

“你爸媽不讓你吃，怕你長太高。”

楚楚又咬了一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告訴他們不就得了。”倆大人還沒起床。楚楚忽然把手圈在嘴邊，“姥，你做的飯特香！特帶勁！”愛茹深受鼓舞，笑了。別的方面不敢說，做飯，她可是權威。

燕杰起來了，摸著牙刷，往餐廳伸頭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但他沒吭聲，等晚上，再跟婭思“告狀”。婭思一聽，坐不住了，直接推開老媽房門。胡愛茹看女兒那表情，就猜著大概，故意口氣凝重：“怎么了？掛著個臉，我又犯著哪項天條了？”

婭思不想在家里吵，拉著愛茹下樓散步。等到樓下小花園風雨長廊處，才開始做胡愛茹的思想工作。愛茹早有準備，反客為主：“姚婭思，你小時候可是最愛吃炸饅頭片，還有那雞蛋，你爸剛走那會家里困難，你跟姚議嘴都壯，買的那破了殼的雞蛋，你們也都吃得津津有味，你忘啦？！你最愛吃的那東西！”

婭思發窘，知女莫若母，老媽掌握她過去的一切，并且牢牢掌控著解釋權。“什么東西？”婭思著了道，跟著胡女士的節奏走了。胡愛茹大聲：“雞屁股！你最愛吃的。說特肉津，入味。”

婭思不高興：“媽，您這老三篇能翻過嗎？您是不是就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要不這樣，炸饅頭就免了，又是油又是碳水的，臘肉、咸肉你繼續吃。還有，我們家只吃橄欖油，花生油、菜籽油容易引發炎癥，你沒發現嗎？南嶺人有幾個心腦血管好的？都是因為油鹽大。剩下的油也別反復用。吃進嘴巴里的東西，一定要有一個科學的配比。媽，我說這話您可能覺得嚴重了，但就是事實，您要這么由著性子不控制，最后就是害了大家。”

胡愛茹愣在那，她沒想到自己忙來忙去一片丹心的，最后怎么成“害”了。黑暗中，她覺得眼窩子發燙，毫不夸張地說，如果這時候有強光照下來，沒準都能看到閃爍淚光。她憋了兩秒鐘，終于洪水決堤似的喊：“你吃什么長大的？啊？喝西北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