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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山在(二)

  • 暫住
  • 伊北
  • 4749字
  • 2025-08-19 08:10:40

八月十五在南嶺是大節,擱北京也不能怠慢。一大早,胡愛茹就起來張羅菜,一年三節,她都興興頭頭,婭思也不得不早起伸把手。一個好漢三個幫,事實上,過去,她向來跟老媽一樣聞雞起舞,小時候不富足,口頭食緊張,到年節開大葷,那是沙漠里見泉,心花怒放。

比如中秋,老媽一定弄會個老鴨燒黃豆,——這原本是春節的看家硬菜,孩子們愛吃,胡愛茹就提前奉上。再比如:梅菜燒豬手、紅糖糕、老式黑芝麻餡月餅、炸條子,也都會端上桌。不過看到老式月餅端端正正擺在歐式花盤子里,婭思還是有些吃驚的,胡女士初來乍到,竟然迅速熟悉了地形且摸透了物資供應,連這玩意都買到了。再一細問,果然去了附近最大的農貿市場,坐車二十分鐘,步行四十分鐘,婭思兩口子向來看不上,覺得那兒的東西假、添加劑多,質量不保,是低端飲食的代表。

胡愛茹還帶回來兩串糖葫蘆,楚楚咬了一口,不愛吃,丟給姥姥了。婭思也嫌酸,但買的實在多,她只好杵在廚房勉為其難啃了兩顆,又叮囑老媽下次千萬別這么魯莽。這東西家里沒人吃!愛茹哼哈兩聲,麻溜忙著。

婭思一轉身,卻看廚房柜子面上擺著張塑膠地墊,大紅大綠,上面印著“招財進寶”四個繁體字。婭思皺眉,嫌臟嫌土,著急了:“媽,這啥呀?地墊吧?怎么還擺這上頭了,登堂入室了?”愛茹微笑著解釋:“老家帶來的。防燙,鍋碗瓢盆都能往上放,利整!”沒等婭思回嘴,她又拿出個水漏子,掛水管邊上,“還有這個,一掛,比你這個強,干凈、衛生、方便。”婭思虎著臉,不吭聲。她知道,不能直接反駁,越反駁老媽越來勁。彼此說服實在是件耗能的事。

廚房地方小,胡愛茹打發女兒出去,說要給楚楚炸她最喜歡的糖糕,比炸饅頭片還得味。姚婭思覺得不能任由老媽折騰,深吸一口氣說:“媽,你也別費勁了,”不說“您”了,老家就是用“你”,本來面目,“日子要這么過,那累死了。”

胡愛茹手停,白了女兒一眼,聲音洪亮:“那怎么過?清湯寡水地過?清鍋冷灶地過?清水白面地過?那還不得往紅火里過嗎?中秋節,我就當給你爸過了。”

婭思嘴成覆盆狀。她親爸的生日正好在中秋,那一年,老爸工傷去世,死在電線桿子上,全身都焦了……一想到老爸,婭思就更覺得老媽是可憐人,不忍心爭辯了。她輕聲叮囑:“那少做點,嘗嘗味道就行,這東西也不能剩,燕杰和楚楚就中午在家吃一頓。”

胡愛茹愣了一下,問:“姚議不過來嗎?”

“過來。”

“那不就得了。”她兒子能吃。小聲叨咕著,“瘦得跟秸稈似的。”

婭思拗不過,闔門出去,留愛茹一人忙活,過會兒再去看,灶臺上已經擺了一溜,舊時美味,鱔段、臘肉、咸鴨、小米蝦,都有。婭思忍不住贊嘆:“媽,您這大顯身手了,比過年還熱鬧。”愛茹也不自謙,呵呵一笑:“蝎子掀門簾,只露一小手。這才哪到哪呀!”

不過,到許燕杰這兒,丈母娘的手藝卻有種令人大驚失色的有違常規不大健康的突兀感。比如,這道油爆小河蝦,是妥妥的咸味菜,怎么到她老人家手里,成甜的了。還有鱔段,怎么能跟熏肉放一塊呢,這不就丟了本來的味道了嗎?吃這東西,不就應該吃原味嗎?老鴨燒黃豆就更不成體統,油大就不說了,還又甜又咸,賣糖的和賣鹽的同時被打死了。

燕杰最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不,健,康。就說年年都往這快遞的“三咸”吧。咸鴨、咸肉、咸魚,他基本一筷子不碰,婭思原來也吃,后來覺悟提高了,逐漸“葉公好龍”,擺到飯桌上解解鄉愁便罷。里頭都是亞硝酸鹽!怎么吃?約等于服毒!

姚婭思正浮想聯翩,胡愛茹突然叫了一聲,灶臺上的柜門張著,跟吃人的嘴似的,婭思湊過去看,半片咸魚躺在那,活脫的干尸。愛茹皺眉,埋怨:“怎么能放這呢,這要風干,得掛起來。”婭思解釋,說北京跟老家不一樣,空氣干燥,擱哪都能保存。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忘了還有這么個玩意。

胡愛茹沒多講,小板凳一搬,人往上一站,拽著魚嘴上套著的紅色塑料捆扎帶,一把提起,油滴滴地拎著就走。

婭思著急:“不是,媽……您這去哪兒呀。”

胡愛茹頭也不回,“拎陽臺去。”只見她步子又碎又輕快,跟飄似的,路過客廳,剛巧遇到許燕杰剛刷完牙從洗手間出來。燕杰嚇了一跳,“呦,媽,這哪兒來的出土文物?”

胡愛茹沒空理他,繼續前進。

望著丈母娘堅毅堅決堅定的背影,許燕杰老大不舒服,可他暫時又不敢硬頂,說實在的他許某人打心眼里就有點怕胡愛茹。雖然這丈母娘比他窮,比他沒見識,可她身上總是氤氳著一種氣場,一股狠勁。這種狠勁兒,燕杰的理解是:來源于胡女士從農到工的經歷,是在工廠里培養出來的,較真兒,講理,但講的是她那些所謂亙古不變的老理。這位丈母娘最喜歡自稱“產業工人”,她以此為驕傲、自豪。她過去的確在電力部門做高壓試驗,穿著絕緣服絕緣鞋,做放電操作,那驗電繩真跟鞭炮似的啪啪響,這份危險的看似只有男人敢做的崗位人家女士也撐起來了。許燕杰佩服她身上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她敢于跟人起沖突。而且,不管怎么著,人家也把一對龍鳳胎養大了。為他培養了一個持家能干的老婆,雖然小舅子不怎么爭氣,但也算在北京混著呢。她自己呢,也再嫁了,嫁給了廠里的中層干部,盡管最終不歡而散,可胡大姐的硬骨頭還在。

但許燕杰始終不認可她的價值觀,她所謂得勤儉節約、腳踏實地、顧全大局,在他眼里不過是寒酸、缺乏眼界、沒有見識的遮羞布。這種“落后”,在南嶺還行,放到北京就不合時宜且跟體面、品位不沾邊了。

這趟胡愛茹來,他有心理準備。她現在可是光桿兒一人了,真要在這兒做窩打鋪,他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幸虧他是女婿,只能算半個兒,那么他也只能出半份力,所以,他巴望著姚議能爭點氣,崛起,起碼在北京安個家,那么胡女士,就跟盆里的水似的,他和婭思就能理直氣壯地潑出去了。本來也是!胡愛茹的養老,就該是姚議承擔。

一說起來又是氣,本地的找不著,外地的又離了,姚議這種人,就沒必要在北京混!因此,許燕杰看姚議,比過去更加居高臨下了,得用鼻孔掃他。

掉個頭說,姚議也瞧不上燕杰。他覺得這姐夫奸猾得跟泥鰍似的,他的所謂“成功”,不過是出賣自己良心和尊嚴的結果。溜須拍馬,加上點狗屎運,小人得志。實際上,姐姐和姐夫小兩居換大三居之后,他一次也沒上過門,要不是老媽來又趕上中秋節,他還不登這三寶殿呢。因為他覺得來,那就給了許燕杰大臉了,他要看婭思,寧愿約在外頭。

但今兒既然來了,手肯定不能空著,上好的茶葉茶具,還有一條別人送的高檔圍巾都帶著。他雖凈身出戶,這點東西還存著。圍巾就送外甥女吧,哎,這個家唯一看得起他姚議的恐怕只有楚楚了。可楚楚也危險,近墨者黑,再浸染個三年五載,也不知成什么土不土洋不洋的怪樣了。

進門招呼一聲,老媽和姐姐在廚房忙活,姚議跟燕杰也沒話,就在客廳干坐著。姚婭思出來,看出空氣的僵硬,打發姚議去輔導楚楚作業。孩子數學老跟不上。姚議詫異:“姐,數學不是你的強項嗎?實在不行還有姐夫呢,輪到著我一個搞藝術的擱這關公面前舞大刀嗎?”

婭思被頂得尷尬,她真沒想那么多,可偏偏姚議敏感,過分自尊。燕杰見狀,招呼他去陽臺抽煙,兩個人一個靠著窗臺,一個靠著洗衣機,姚議不看姐夫,冷不防眼神飄過,卻發現燕杰淡淡望著他,臉上有種比蒙娜麗莎還微妙的笑。他認定這笑是輕蔑、嘲弄。再一想,明白了,八成許大總監知道他離婚的事兒了,沒準還十分看不起。

想到這,姚議沒話找話,刺燕杰一下:“姐夫,你這發際線又往后退了,估計又發財了吧。”

燕杰冷笑一聲:“我什么時候發過財呀,還又。財倒是沒見著,債卻跑來了。”

姚議詫異:“債?”

燕杰道:“換了房子,不背房貸嗎?哎呀,小弟,還是你這樣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由自在,想干嗎干嗎,那拳腳還不大大地展啊?”

“人多力量大,這不有我姐幫你呢么。”

許燕杰輕輕撇了一下嘴,苦笑:“你姐你還不知道,屬鐵公雞的,一毛不拔。”停了一下,又補充,“職業習慣。”

姚議揶揄:“還不是你自己挑的好老婆。”

燕杰提著口氣,伸出根手指在空虛里點點,用教育的口吻快速接話:“咱都是男的。我跟你說句實話,婚姻這個東西,就是個框架,是個形式,這個和那個有大區別啊?你就是離了重找八次,最后也還是失望。”

姚議被刺痛了,怪笑一聲,冷冷地:“你對我姐失望了?”

燕杰連忙:“你看你,又理解錯誤。我是針對這個框架,不是針對某個人。是從哲學層面看。就比如你現在,接下來打算怎么辦?”他不藏著掖著了。姚議也只能認下那個事實,道:“不想那么多。婚姻這玩意,冷暖自知,就跟煤氣灶上的炊子似的,燒到一定時候,開了,那就得叫。兩個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共同進步,綁一塊往下沉,那還不如松開了,各自逃生。”

燕杰見小舅子說得慘淡,也收起戲謔,認真道:“程娜就這么干干脆脆同意了?”

姚議把煙頭在花盆土里碾滅了,“你沒聽我姐說嗎?”

許燕杰不好意思,插科打諢地:“聽了幾耳朵,也沒大明白,但我就是不理解,你們怎么不要個孩子呀,夫妻一場,啥都沒合作成,時間還耽誤了。早晚的事,你干嗎不早點辦了。”

姚議終于不耐煩:“能不說這個了么。”

燕杰狠抽兩口,也把煙滅了:“我也是替你著急,包括你姐,心也在你身上。還有媽。我可跟你說,不是我多事,是媽和你姐托我了,說讓幫你留意著。”

“客氣話而已,你還真往心上走。”

“那兩位的話我敢不往心上走么?所以我才要問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咱抓重點。”

姚議沒想到姐夫這么愛多事,這話冷不防拋過來,他自己也迷糊,喜歡什么樣的?不知道,在圍城里轉了那么一遭,等于生肉卷下了湯鍋,成熟的了。再撈出來,冷涼了,給誰吃呢?

不是他挑別人的時候啦!

冷眼瞧瞧,他手里也沒剩幾個籌碼了。嗯,他自認祖傳了副好皮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終究缺乏養護,風霜漸染……再過幾年,估計也不成個樣子了。算了,男人滄桑點好。

婭思喊人,兩個男人貓生進屋,一桌子菜擺好了。姚議、楚楚歡呼雀躍,婭思保持嚴肅,許燕杰也被吸引得躍躍欲試,但他還是決定“勸百諷一”,不助長胡女士的氣焰,動了幾筷子后,燕杰笑著舉起大拇指對胡愛茹說:“媽,您這手藝,兩個字,牛逼!但是……”這兩字一從嘴里噴出來,所有人都看他。尤其胡愛茹,定定地,眼都不眨,有殺氣。

楚楚搶過話頭:“但是,不符合您的國際健康標準。”燕杰面露得色:“你看,孩子都知道,要不怎么叫新一代的年輕人呢,這些都該注重啦!不能光好吃,還得健康,油鹽不能那么重,媽,您高血壓藥還吃著吧,鈉攝入過多,”掰著手指挨個數,“不但高血壓,心臟病,腎臟問題,骨質疏松,肥胖,胃腸道問題,免疫系統問題,肝臟的負擔,筋膜問題……”

姚婭思見老媽臉色難看,擋在前頭沖丈夫:“少說兩句,大過節的,給誰看病呢。”

愛茹不瞅女兒女婿,兀自夾了一塊咸肉在嘴里狠狠嚼,“人生自古誰無死。”

姚議幫腔:“姐夫,你就別活得那么仔細了,痛痛快快地不好嗎?重要的不就是過程嗎?”

燕杰不吭聲。姚議又對婭思,還是半開玩笑:“姐,你可得注意了。這男的,人到中年特注意形象,不一定是好事。”婭思輕聲說了句“去”,道:“得了吧你!是誰先‘肥豬撞柵欄,把天捅了個窟窿’?婚姻這事,還輪不著你教育我們。”

姚議不樂意,舉起啤酒杯:“咱能清清靜靜過個節嗎?”胡愛茹跟兒子碰了一個。又說啤酒不過癮,來白的。婭思忙去拿了老家帶來的高度白酒,四個大人一人一小盅。婭思請老媽先“提一個”。這是老家的規矩,所謂“提一個”,就是在喝酒前,先來一段開場白。

胡愛茹也不含糊,玻璃小盅舉得高高的,放開嗓子:“反正,人活一輩子,永遠得記住一條。別叫人看低了。”左手反指自己,“自己得有自己的分量,得做自己的事,對內對外你得立得住。”說完碰一下,仰脖子干了。

燕杰不愿空口吃菜,起身去盛飯。

姚婭思對姚議說:“行了,媽現在到我這兒了,安泰了。你就把你的正事忙好,媽現在都愁在你身上。”

姚議氣悶,又給自己斟了盅酒。愛茹嘆氣:“你說現在成個家容易么?凈瞎折騰。”楚楚插話:“我舅離婚了是嗎?”婭思輕呵:“吃你的飯!”楚楚又夾了塊肉。婭思嚷:“別那么狼吞虎咽,再這樣下去都影響發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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