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刀槍不入:掌控心智、力克萬難的奇跡人生
- (美)大衛·戈金斯
- 15926字
- 2025-08-04 15:31:28
Chapter 1 我本可能死于非命

地獄就藏在美麗的街區里。1981年,威廉斯維爾是紐約州布法羅市頂級的住宅區。這里綠樹成蔭,氛圍和諧融洽,優美考究的住宅散布在治安良好的街道上,居民都是模范市民。這里住著醫生、律師、鋼鐵廠主管、牙醫、職業足球運動員和深愛他們的妻子,每家都有兩三個孩子。在威廉斯維爾,車輛嶄新,道路整潔,處處充滿無限可能,如同一個鮮活而觸手可及的美國夢。但地獄就在天堂街的轉角上。
我們家住在一座帶有4個臥室的雙層木質白房中,4根方形柱構成的前廊通向威廉斯維爾最寬闊蔥蘢的草坪。我們的后院有一塊菜園,雙車位車庫里停著一輛1962年勞斯萊斯“銀云”和一輛1980年梅賽德斯奔馳450 SLC,私人車道上還停著一輛1981年新款黑色科爾維特。天堂街的居民都屬于站在社會頂層的人,從光鮮的外表上看,我們的鄰居大都覺得我們——所謂“幸?!钡母杲鹚挂患遥巧鐓^的一分子,也是這里的頂尖家庭之一。但這閃亮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丑惡。
人們常會在工作日早晨7點看到我們一家出現在私人車道上。我父親特倫尼斯·戈金斯雖然不高,卻儀表堂堂,身材健碩,像個拳擊手。他衣著考究,笑容充滿溫暖和善意,看上去活脫脫是個正要出門上班的成功商人。我母親杰姬比我父親小17歲,身材苗條,楚楚動人;我哥哥和我也收拾得很爽利,穿著優質牛仔褲和淺色的艾索德襯衫,背著書包,跟其他小孩無異——那些白人小孩。在這幅美國富人階級的圖景中,每條車道都是父母和孩子在臨上班和上學前點頭致意、揮手問候的舞臺。鄰居們只看得到他們所想到的一切,事實如何無人深究。
多好啊。但事實上,戈金斯一家才剛剛結束在別處貧民區中的通宵工作回家。如果天堂路是地獄,那么我就是在與魔鬼本人共同生活。只要我們的鄰居一關上門或一走過街角,父親的笑容便立即轉為怒容。他會向我們大聲下命令,然后進屋再睡一覺,但我們還要繼續干活。至于哥哥小特倫尼斯和我要去哪里干活,就要看我們徹夜未眠的母親送我們去哪里了。
1981年,我正在讀一年級。老實說,我常常在學校發呆。這不是因為課業太難——至少當時還不是——而是因為我總打瞌睡。老師那起伏的聲音就像我的搖籃曲,我在課桌上交叉的雙臂就是舒服的枕頭,而她那尖銳的措辭——只要她抓到我在睡覺——就像討人厭的鬧鐘一樣響個不停。小孩子是可以無限吸收的海綿,他們能以驚人的速度吸收語言和想法,為未來的發展打下基礎,多數人會在這一基礎上習得閱讀、拼寫、基礎數學等受用一生的技能。但通宵工作的我在早晨幾乎無法專注學習,只能竭力保持清醒。
課間和體育課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雷區。在室外的操場上保持清醒是最簡單的事,難的是藏好身上的傷痕。不能讓襯衫滑落、不能穿短褲,傷痕是無法示人的危險標志,如果暴露在人前,我就會挨更多揍。盡管如此,我依然明白,操場和教室是安全的,至少能安全一小會兒。在這些地方我父親沒法夠到我,至少在身體上不能。我哥哥在讀六年級,也就是中學的第一年,他的處境與我相似——他也會遮掩自己的傷痕,抓緊時間睡覺。因為放學鈴聲一響,現實生活就開始了。
從威廉斯維爾前往東布法羅市馬斯頓區,需要約半小時車程。但那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和東布法羅市的其他多數地區一樣,馬斯頓區是內城中一個以黑人工人為主的混亂街區,盡管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它還沒有完全淪為不堪的貧民區。當時的伯利恒鋼鐵廠還在隆隆運作,布法羅市還是美國最后一個偉大的鋼鐵之都。城里的多數人,無論白人還是黑人,都有一份受工會保護的穩定工作,掙的薪水足夠生活,這意味著馬斯頓區的生意很好。對我父親來說,一直如此。
我父親在20歲時,就擁有了可口可樂布法羅市的地區分銷特許權和4條配送路線。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這已經相當于一大筆錢,但他野心勃勃,很有遠見。他的未來應該飛馳在車輪之上,響動著迪斯科放克音樂。在當地的一家面包店倒閉后,他租下了那棟樓,開了布法羅市第一家室內旱冰場。
10年飛逝,旱冰場已經搬入新樓,坐落在馬斯頓區中心足足橫跨一整個街區的渡船街上。我父親在旱冰場上開了一家名叫“紅屋”的酒吧。在20世紀70年代,那里算是東布法羅最火的去處,也是在那里,36歲的他遇到了當時只有19歲的我母親杰姬。那是她第一次離家在外。杰姬在信奉天主教的家庭中長大,我父親特倫尼斯則是牧師的兒子,對杰姬的信仰和想法了如指掌,并假裝自己是一名虔誠的教徒,以此深深吸引了她。但更可信的情況是,她被他英俊的臉俘獲了。
我哥哥小特倫尼斯出生于1971年,我出生于1975年。在我6歲時,滑輪迪斯科的風潮達到了絕對鼎盛時期。旱冰場不眠不休,徹夜狂歡。我們通常在下午5點到那里,哥哥負責在貨攤上賣爆米花、烤熱狗、裝冷飲、做比薩,我則要按尺碼和款式分類整理旱冰鞋。每天下午,我都要站在腳凳上給旱冰鞋噴氣溶膠除臭劑,并給它們換橡膠塞。氣溶膠除臭劑那刺鼻的氣味盤桓在我四周,直沖我的鼻腔。我的眼睛看上去總在充血。長達好幾個小時里,我只聞得到那種氣味。但我不能被這些事干擾,只能一心一意拼命干活。因為在DJ臺工作的父親一直在盯著,如果弄丟了哪怕一只旱冰鞋,我都會被揍個半死。在開門營業之前,我還要用有兩個我那么高的拖把,把旱冰場的地面拖到發亮。
下午6點左右,母親會叫我們到后勤辦公室吃晚飯。她一直活在拒絕接受現實的狀態中,但她的母性本能也是真切的,她想竭力抓住一絲“正常的生活”,為此會做出滑稽可笑的舉動。每天晚上,在那個辦公室里,她都會往地上擺兩個電爐,蜷腿坐著,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飯——烤肉、土豆、青豆、小圓面包,而我的父親則在看書、打電話。

在旱冰場,六歲的我
晚飯很美味。但即便只有六七歲,我也知道我們的“家庭晚飯”和大多數家庭相比而言,什么都算不上。而且,我們還吃得很快,沒時間享用美食,因為等旱冰場下午7點開門以后,就到了表演時間,我們必須各就各位,做好準備。父親是主管,一走上DJ臺就開始盯我們三人的工作。他像開了全知視角一樣監視全場,如果出了岔子,就能聽到他的吼聲——除非你比他先發現。
在刺眼的頂燈照射下,房間看起來并沒有多大;但當父親調暗頂燈,表演燈就會讓整片旱冰場都籠罩在紅光之中。在旋轉鏡面球的映照下,這里會幻化出一片旱冰迪斯科的夢境。在周末或是工作日晚上,成百上千來溜冰的人擁進這里,很多人是一家子一起來的,花上3美元門票和50美分租鞋費,就能踏上旱冰場了。
我既要負責出租溜冰鞋,還要一個人管整個場。我像帶著拐杖一樣帶著腳凳,否則顧客甚至都看不到我。大碼溜冰鞋在柜臺下方,而小碼則放得太高,我總要爬上架子去取,惹得顧客哈哈大笑。母親是唯一的收銀員,收取每個顧客的服務費。對特倫尼斯來說,錢就是一切。父親會在人們進店時計數,計算實時收入,這樣才能在我們打烊后、他到收銀臺算錢時做到心中有數。錢最好一分不少地全在那里。
所有錢都是他的。我們的辛勤工作從沒換得過一分錢。事實上,我母親從未有過自己能支配的錢。她沒有自己名下的銀行賬戶或信用卡。父親掌控著一切,我們都知道如果母親的收銀臺里少了錢會發生什么。
當然,沒有一個顧客知道這些。對他們來說,旱冰場就是一家由家庭經營的夢幻樂園。我父親播放著褪色的黑膠唱片,迪斯科、放克樂和早期嘻哈樂在室內不絕于耳。貝斯聲在紅墻間回蕩,音樂來自“布法羅之子”瑞克·詹姆斯,喬治·克林頓的迷幻放克,還有嘻哈革新者Run-DMC樂隊發行的首張唱片。一些孩子在旱冰場上速滑。我也喜歡速滑,但如果我們也下場溜冰,那就完了。
營業的頭兩個小時,家長們還會待在樓下溜冰或看他們的孩子繞圈;但最后,他們都會溜到樓上屬于自己的地方去喝酒。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特倫尼斯就會溜出DJ臺加入他們。在大家眼里,我父親是馬斯頓區的非官方市長,但其實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冒牌政客。顧客是父親的政績,他們不知道,無論父親倒了多少杯酒,給了多少人兄弟般的熱情擁抱,他都不在意。對父親而言,一切都是為了錢。如果他請了你一杯酒,那是因為他知道你還會買第二杯、第三杯,甚至更多。
雖然我們要在旱冰場通宵工作,有24小時的旱冰馬拉松,但旱冰場一般會在晚上10點關門。那時候,母親、哥哥和我就又要干活了。我們要把帶血的衛生棉條從滿是糞便的馬桶里撈出來,要給兩個浴室通風、讓殘存的大麻味消散,要打掃貨攤的廚房,還要做盤點。午夜降臨時,我們會拖著累得半死的身子回到辦公室。母親會讓哥哥和我躺在辦公室沙發上,為我們蓋好毛毯。我們頭挨著頭,而上方的天花板仍在隨著放克樂低沉的貝斯聲震動。
母親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她一走進酒吧,特倫尼斯就會讓她在門口干活,或是像頭賣酒的騾子一樣匆匆下樓去地下室取幾箱酒。她總有各種卑賤的雜活要做,一刻也不停歇,而父親則在酒吧的角落里看著,在那里,整個酒吧都在他的監視之下。那段時間,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布法羅本地人瑞克·詹姆斯每次進城都會過來,把他的“圣劍”停在我們門前的人行道上。他的車就是塊廣告牌,讓周圍人都知道超級大咖來了。他不是這里唯一的明星客人。辛普森是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最偉大的明星之一,他和他的布法羅比爾隊隊友是這里的???,泰迪·潘德葛拉斯和斯萊茲姐妹也一樣。如果你不知道這些名字,就去查一下。
如果當時我年紀再大一點,如果我父親是個好人,我或許會以有幸經歷這一文化時刻為傲。但在小孩子的眼里,那種生活沒那么好。不管我們的父母是誰,不管他們從事什么職業,我們似乎都有種與生俱來、已被妥善設定好的道德評判標準。當你只有6—8歲時,直覺會告訴你什么是對的,什么錯得離譜。如果你降生在恐懼與痛苦的旋渦里,你會知道生活不該只有這一條路,而這個真相會在你破碎的頭腦中像碎片一樣盤桓。你可以選擇無視它,但這種若隱若現的抽痛會一直存在著,隨著日夜流轉,它們最終會成為一片混沌的記憶。
不過,有幾個片段讓我記憶猶新。我想起了其中一次經歷,它至今仍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那天夜里,我母親沒跟我父親打過招呼就走進酒吧,發現他正和一個小他大概10歲的女人調情。特倫尼斯發現我母親正看著他,卻只是聳了聳肩。我母親緊緊盯著他,一口氣灌了自己兩小杯尊尼獲加紅牌酒來壓抑滿腔怒火。父親注意到了母親的反應,卻對此非常厭惡。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特倫尼斯在國境線那邊加拿大的伊利堡經營著一座臨時妓院。妓院設在一棟避暑別墅里,別墅的主人是布法羅一家大銀行的行長。當特倫尼斯需要期限更長的信用額度時,他就會把妓院的女孩介紹給布法羅市的銀行家們,而他的借貸總能順利通過。我母親知道她眼前這個年輕女人就是父親手底下的妓女之一。她之前見過這個年輕女人。有一次,她進來時正好撞見他們在旱冰場辦公室沙發上“辦事”,真是該死,那可是她每晚安置兩個孩子睡覺的地方。母親發現他們在一起時,年輕女人朝她微微一笑,特倫尼斯則聳了聳肩。沒錯,母親是沒有被蒙在鼓里,但親眼所見還是會讓她怒火中燒。
午夜時分,母親和一名保安一起開車去銀行存款。就在那個夜里,他懇求她離開我的父親。或許他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母親也知道,但她無法逃離,因為她沒有任何獨立的經濟來源,也不能將哥哥和我留在父親身邊。而且,她無權要求分割共同財產,因為特倫尼斯一直拒絕和她結婚——直到那時她才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我母親出身于一個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是個賢妻良母。父親對此深惡痛絕,對待他的妓女都比對他兒子們的母親要好,最后還將母親困住了。她只能百分之百地依賴他,如果想走,她只能凈身出戶。
哥哥和我在旱冰場一向睡得不好。天花板總是震得那么厲害,因為辦公室就位于舞池正下方。那天夜里,母親走進來時,我已經醒了。她笑著,但我發現她眼中含著淚,也記得她極盡溫柔地抱起我時呼出來的酒氣。父親跟著她走進來,胡亂披著衣服,有些惱火。他從我睡的墊子下抽出一把手槍(是的,你沒有看錯,6歲的我睡覺的墊子下面放著一把上膛的手槍?。?,朝我晃了晃槍,笑了笑,把槍藏進了他褲腿下腳踝處的槍套中。他另一只手拿著兩個褐色購物袋,里面裝著近1萬美元現金。到目前為止,這個夜晚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盡管空氣中醞釀著危險的氣息,但他們倆并沒有說話。就在早晨6點前,母親將車停在了天堂路的車道上,比平時稍早一些。特倫尼斯跌跌撞撞地下了車,關閉警報器,將現金倒在餐桌上,上了樓。我們跟在他身后,母親讓我們在床上躺好,吻了吻我的額頭,關上燈,悄無聲息地進了主臥。父親等在那里,摩挲著他的皮帶。他不喜歡被母親盯著,尤其是在公共場合。
“這根皮帶從得克薩斯州千里迢迢過來就是為了抽你。”他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接著,他將皮帶彎起來,開始抽打母親。有時母親會反抗,那天夜里也是如此。她朝他的頭扔去一個大理石燭臺,他低頭避開,燭臺砰的一聲砸到墻上。她跑進浴室鎖上門,縮到馬桶上。他把門踹開,反手狠狠將她擊倒。母親的頭撞到了墻。當父親一把抓起她的頭發將她拖下樓時,她已幾近暈厥。
那時,哥哥和我已經聽到了父親打母親的動靜,看到他一路拖著母親到了一樓,握著皮帶俯身靠近母親。母親的鬢角和唇邊流著血,那副樣子騰一下點燃了我的怒火。那一刻,我的恨意蓋過了我的恐懼。我跑下樓跳上他的背,用我小小的拳頭狠狠地捶打他,用指甲撓他的眼睛。我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失去平衡單膝著地。我朝他哭喊起來。
“別打我媽媽!”我喊道。他把我摔到地上,拿著皮帶走近我,接著又轉向我母親。
“你這是養了個小惡棍啊?!彼f著,似笑非笑。
他在我面前掄起皮帶,我蜷成一團。我能感覺到背上腫了起來,而母親則向大門邊的控制面板爬去。她按下緊急呼叫按鈕,整棟房子警鈴大作。父親怔住了,看向天花板,用袖子擦了擦眉頭,深呼吸一下,系好皮帶,上樓洗去所有罪惡和憎惡。他知道,警察在來的路上了。
母親只能稍微喘息片刻。警察到達后,特倫尼斯在大門處見了他們,他們越過他的肩看向我母親,她就在他身后幾步遠,鼻青臉腫,臉上還留著干涸的血跡。但那時與現在不同,那時還沒有#metoo運動(1)。那玩意兒不存在,他們也對她視若無睹。特倫尼斯告訴他們,這完全是大驚小怪,這只是一些必要的家法罷了。
“看看這棟房子。這看著像是我虐待妻子的樣子嗎?”他問,“我給她穿貂皮、戴鉆戒,累死累活給她想要的一切,她卻朝我的頭扔燭臺。真是被寵壞了?!?/p>
他送警察們走回車邊,說說笑笑。他們連問也沒問我母親一句。那天早上,父親沒有再打母親。沒有必要,他已經給她造成了心理創傷。從那一刻起,我們明白,從特倫尼斯和法律立場上說,沒什么大不了,我們只是他的獵物。
那之后的一年,我們的境況并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毆打還在持續,我母親的反抗無濟于事。她知道我想當一名童子軍,便給我報名加入了當地的一支童子軍隊伍。我還記得,在那個周六,我穿上了那身海軍藍的童子軍裝。我以那身制服為傲,明白至少在那幾個小時里,我能假裝自己也是個尋常的孩子。我向家門走去,母親笑望著我。我的自豪、她的笑容,并不僅僅因為這身童子軍服。它們源自更深處,我們正在為絕境中的自己采取行動、尋找希望。這件事證明的是,我們也能做些什么,我們并非完全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父親從紅屋回家了。
“你們倆要去哪里?”他瞪著我。我盯著地板。母親清了清嗓子。
“我要帶大衛去參加他的第一次童子軍集會?!彼p聲說。
“真該死!”他大笑起來,我抬起頭,淚水盈滿眼眶,聽見他說,“我們要去賽馬場!”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來到了巴達維亞唐斯,一座老派的輕型馬車賽馬場,騎手會駕著輕型馬車驅使馬匹。我們一走進大門,父親就抓過了一張賽馬表。就這樣,整整幾個小時,我們三人看著他一場一場地賭著,抽著煙,喝著蘇格蘭威士忌,在每匹他押的小馬讓他把錢輸個精光的時候暴跳如雷。他大罵老天,言行舉止活像個小丑。人來人往中,我試圖讓自己盡可能縮得更小一點,卻依舊很引人注目。我是這兒唯一穿得像個童子軍的孩子。我或許是他們見過的唯一的黑人童子軍,我的制服就是個謊言。我是個冒牌貨。
那天,特倫尼斯輸掉了幾千美元,開車回家的路上一直罵罵咧咧,抽多了尼古丁的喉嚨里只能發出沙啞的嗓音。哥哥和我坐在狹窄的后座上,只要他往車窗外吐痰,痰液就會像回旋鏢似的砸到我臉上。他每一滴惡心的唾液都像毒液般灼燒著我的皮膚,滋長著我的恨意。從很久以前起我就知道,想要不挨打,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盡可能隱形,移開視線,置身事外,盡量不要引人注意。多年來,我們一直是這樣隱忍過來的,但現在我已經忍無可忍。我再也不會躲避魔鬼。那天下午,當他開上高速公路準備回家時,他嘴里還在罵罵咧咧,我則從后座惡狠狠地盯著他。聽說過“信念戰勝恐懼”的說法嗎?對我來說,這句話應該是“恨意戰勝恐懼”。
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了我的眼神。
“你有話想說?!”
“不管怎么說,我們都不該去賽馬場的?!蔽艺f。
哥哥轉頭看著我,仿佛我失智了一樣。媽媽在車座上不自在地動了動。
“你再說一次。”父親緩緩說道,聲音里滲著可怕的怒意。我一言不發,他便開始向駕駛座后伸手,試圖扇我耳光。但我個頭很小,很容易閃躲。他朝我的方向半轉過身,一拳打空,車子開得歪歪扭扭。他差點就能碰到我,這讓他越發惱羞成怒。車子靜靜地開著,沒人說話,直到他最后喘了口氣?!暗任覀兓氐郊?,你就得把你的衣服脫掉?!彼f。
這是他準備結結實實揍我一頓前會說的話,看樣子我逃不掉了。我按他說的,走進我的臥室,脫掉衣服,沿著走廊走到他的房間,關上身后的門,關上燈,隨后趴在床腳,雙腿懸在外面,身子向前伸展,露出屁股。這是他設計好的“規矩”,能讓人遭受最大限度的心理和生理傷害。
挨打本身很殘酷,但最可怕的還是等待的過程。我看不到自己身后的門,他會按他的時間來,讓我的恐懼肆意生長。當聽到他打開門時,我便恐懼到了極點。就算在這個時候,房間里也一片漆黑,靠余光根本瞥不見什么,直到他的皮帶抽到我,我才猝不及防地挨這第一下打。他從未只打兩三下就罷手,打幾下沒有定數,我們從不知道他何時會停、是否要停。
他不停地打我,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先是抽我的屁股,劇痛之下我伸手捂住了屁股,他就開始向下抽我的大腿。當我將手往下伸著去遮大腿的時候,他又朝我近腰部的后背狠狠打去。就這樣,他打了我幾十下,終于停下手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咳著。我也上氣不接下氣,但沒有哭。他的罪惡太真切了,我的恨意則給了我勇氣。我不會讓這個混賬如愿的。我站起身,直視這個魔鬼的雙眼,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站到鏡子前。我從脖子到膝窩滿是紅腫,會連著好幾天上不了學。
當你長期像這樣挨打,希望就會變成泡影。你會壓抑自己的情感,但心理創傷會在不知不覺中出現。在無數次親身經歷和親自目睹過暴力后,這一次的毆打讓我母親陷入了長久的恍惚中。她不再是幾年前的她,整個人仿佛只剩下了軀殼。在大部分時候,她總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只在我父親叫她名字時才有所反應。她會跳起身,就像他的奴隸一樣。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的她正在考慮自殺。
哥哥和我會在彼此身上發泄痛苦。我們會面對面坐著或站著,隨后哥哥會竭力向我揮拳。一開始我們往往只是鬧著玩,但哥哥年長4歲,比我強壯得多,打我的時候總使出全身力氣。我一摔倒就會爬起來,而他又會拼盡全力打我,并像個武士一樣聲嘶力竭地朝我吼,怒氣沖沖,表情猙獰。
“你完全沒傷到我!你難道就這點力氣?”我會朝他吼回去。我想讓他知道,我能承受的痛比他能帶給我的多得多。但每到臨睡時,不再需要反抗、沒有地方躲藏的我,便會在床上偷偷哭泣。幾乎夜夜如此。
我母親仿佛每天都在學習如何幸存。她總是被頻繁灌輸她很沒價值這件事,直到最后她也開始相信這是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安撫我父親,好讓他不要打她的兒子或是抽她的屁股。但她的生活里總埋著看不見的引線,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踩雷,直到我父親一巴掌扇到她臉上為止。還有些時候,她已經知道她會被狠狠揍一頓了。
一天,耳朵疼得厲害的我提早離開學校回家,躺在父母床上我母親睡的那一邊,左耳在劇痛中抽搐。每抽動一下,我的恨意就增多一分。我知道自己不會去看醫生的,因為父親不同意把錢花在看醫生、找牙醫上。我們沒有醫保,沒有兒科醫生,也沒有牙醫。如果受了傷、生了病,我們只能靠硬扛,因為特倫尼斯·戈金斯是不會為無法讓自己直接受益的東西買單的。他毫不關心我們的健康,這一點讓我深惡痛絕。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母親上樓查看我的狀況。我轉過身,露出后背,她能看到我的血正順著脖子往下流,枕頭上的血染得到處都是。
“夠了,”她說,“跟我來?!?/p>
她扶我下床,為我穿好衣服,攙著我走向她的車。但就在她發動汽車之前,父親追上了我們。
“你們以為自己能去哪兒?!”
“急診室?!蹦赣H說著發動了車子。父親伸手想抓住把手,但母親快他一步踩下了油門,汽車呼嘯而去。他大怒,跺著腳走回房子,砰的一聲關上門,朝我哥哥大吼起來。
“兒子,給我拿瓶尊尼獲加!”小特倫尼斯從酒柜取來一瓶尊尼獲加紅牌酒和一只玻璃杯。他倒了一次又一次,父親喝了一杯又一杯。每一杯酒都點燃了一座地獄的怒火?!澳愫痛笮l要長得壯實一點,”他語無倫次地說,“我可不養廢物!有點小病小痛就去看醫生,你們就會變成廢物,知道嗎?”哥哥點點頭,僵在那里,“你們姓戈金斯,戈金斯家的人就要靠硬扛!”
據當晚給我看病的醫生說,母親帶我看急診非常及時。我的耳部感染過于嚴重,要是再晚一點,我的左耳將會完全失聰。母親冒著極大風險救了我,我們都知道,她會為此付出代價。我們在一片死寂中開車回了家。
我們開上天堂路時,父親還在餐桌邊發怒,哥哥還在給他倒酒。小特倫尼斯害怕父親,但他也很崇拜父親,受控于父親的言辭。他是長子,父親對他更好一些。父親也會打他,但在父親扭曲的思想中,小特倫尼斯是他的王子?!暗饶汩L大了,我想看你成為自己家的一家之主?!碧貍惸崴垢嬖V他,“今晚你會看到我是怎么當一家之主的?!?/p>
我們剛進家門不久,特倫尼斯就把母親打得失去知覺,但哥哥看不到。無論毆打在什么時候猝不及防地開始,他都會躲進房間等待風暴的平息。他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事實沉重得令他無法承受。而我總是相當關注一切。
每到夏天,我們就不能在工作日躲開特倫尼斯并得到片刻喘息,但哥哥和我學會了騎自行車,盡最大可能遠離他。一天,我回家吃午飯,像往常一樣從車庫走進房子。父親通常會睡到下午很晚,所以我以為當時風平浪靜。但我錯了。父親多疑又偏執。他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樹了不少敵,還會在我們離開家后設置警報。
當我打開門,警鈴大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靠著墻呆呆站著,豎起耳朵聽腳步聲。聽到樓梯嘎吱作響,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穿著褐色絨布袍、拿著槍下了樓,從餐廳走進客廳,把槍舉到身前。我能看到槍筒從轉角慢慢探過來。
他一走過轉角就能看到我站在20英尺(2)之外。但他沒有放下槍,而是用它瞄準了我的眉心。我直直地盯著他,做出盡可能茫然的樣子,雙腳像被釘在了地板上。房子里沒有別人,我心里有個念頭,希望他能扣動扳機,但在生命中的那一刻,我再也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我只是個精疲力竭的8歲孩子,受夠了父親帶來的恐懼,也受夠了旱冰場。一兩分鐘后,他放下槍,回到樓上去了。
現在已經很清楚,有人會死在天堂路上。母親知道特倫尼斯把他的點三八口徑手槍藏在哪里。有一天,她算好時機偷偷跟蹤他,并預想事態會如何發展。他們各自開車前往旱冰場,她會在他到達前從辦公室的沙發墊下取走他的槍,早早把我們送回家、讓我們睡下,然后握著槍在家門前等他。在他停車時,她會走出家門,將他射殺在車道上——讓送奶工發現他的尸體。我舅舅,也就是母親的兄弟們,勸她別這么做,但他們也同意她得用點極端手段,否則死的人就是她了。
是一位從前的鄰居告訴了她一個辦法。貝蒂過去住在我們家的街對面,她搬走之后,母親和她還保持著聯系。她比我母親年長20歲,有著與年紀相當的智慧。她鼓勵母親提前數周制訂逃跑計劃。第一步要拿到自己名下的信用卡。這意味著母親必須重新贏得特倫尼斯的信任,因為她需要他共同簽名。貝蒂還提醒母親,要將她們倆的友誼保密。
幾周下來,杰姬在特倫尼斯面前偽裝得很好,和她還是個眼中帶光的19歲美麗少女時一樣,待他那樣好。母親讓他相信,自己再次開始崇拜他,后來當她把信用卡申請表放到他面前時,他說他很高興能給她一丁點購買的權利。等卡寄來后,母親隔著信封撫摩著它堅硬的塑料卡緣,如釋重負。她高高舉起卡,細細欣賞著它。它如同金獎券一般閃耀。
幾天后,母親聽到父親正跟一個朋友打電話說她的壞話,當時他正和哥哥、我一起在餐桌邊吃飯。這讓她下定了決心。她走到桌旁,說:“我要離開你們的父親。你們兩個可以留下來,也可以跟我走?!?/p>
父親驚呆了,哥哥也是,我卻像著了火似的從椅子上蹦起來,一把抓了幾個黑色垃圾袋,上樓打包行李。哥哥最終也開始收拾他的東西。在離開前,我們四人坐在餐桌邊最后談了一次。特倫尼斯盯著我母親,眼里滿是震驚和不屑。
“你一無所有,離了我一無是處?!彼f,“你沒念過書,沒有錢也沒前途,不出一年就會去當妓女?!彼D了頓,轉向哥哥和我,說,“你們倆會長成廢物。杰姬,別指望再回來。你走之后5分鐘內,我就能找個女人代替你?!?/p>
母親點點頭,站起身。她已經把自己的青春和靈魂都給了他,她終于要結束這一切了。她盡力精減了自己的行李,把貂皮大衣和鉆戒都留下了。她覺得,父親可以把它們轉送給他的妓女女友。
特倫尼斯看著我們大包小包地上了母親的沃爾沃(這是輛屬于父親但他不會開的車),車頂還捆著我們的自行車。我們慢慢地開走。起初父親沒有動,但就在母親轉過街角前,我能看到父親正在向車庫走去。母親猛地一腳踩下了油門。
相信她已經為突發情況做好了準備。她感覺他會跟蹤她,因此沒有向西開往通向印第安納州外祖父母家的州際公路,而是開上一條我父親甚至都不知道的施工土路,去了貝蒂家。我們開到的時候,貝蒂已經打開了車庫門。我們停好車,貝蒂把大門猛地拉下來。當我父親開著他的科爾維特,追著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時,我們就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直至夜幕降臨。我們知道他那會兒會到旱冰場開門營業,不會錯過賺錢的機會。無論什么都不會阻止他賺錢。
開出布法羅90英里(3)后,我們那輛破舊的沃爾沃開始燒油了。大量黑漆漆的尾氣從尾氣管中排出,母親開始驚慌失措。已經計劃好了一切,深深壓抑著恐懼,強裝鎮定,直到一場意外的發生讓她終于崩潰。她淚流滿面。
“我該怎么辦?”母親問道,強撐著睜大雙眼。哥哥從不想離開,他讓母親回頭。我正坐在副駕席上。她滿眼期待地看過來:“我該怎么辦?”
“我們必須走,媽媽,”我說,“媽媽,我們必須走?!?/p>
她在途中某個加油站停下,激動地跑向付費電話亭,去給貝蒂打電話。
“貝蒂,我做不到,”她說,“車子壞了。我得回頭!”
“你在哪兒?”貝蒂冷靜地問。
“我不知道,”母親重復著,“我不知道我在哪兒!”
貝蒂讓她去找一個加油站員工——當時每個加油站都有加油工——讓他來接電話。他說我們就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伊利,貝蒂跟他說了幾句之后,他便讓我母親重新接回電話。
“杰姬,伊利有一家沃爾沃經銷商。今晚你們先找一家酒店,明早再把車開過去。這個加油工會給你的車加夠開過去的油?!蹦赣H聽著貝蒂的話,沒有回應?!敖芗В磕阍诼爢??照我說的做,會沒事的?!?/p>
“好的,好的,”她囁嚅著,失魂落魄,“酒店。沃爾沃經銷商。知道了?!?/p>
我不知道伊利現在是什么樣,但在當時,城里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店:假日酒店。酒店附近就是沃爾沃經銷商門店。哥哥和我跟著母親走到前臺,卻聽到了更多的壞消息。酒店已經被訂滿了。母親的肩垮了下來。哥哥和我站在她的兩邊,手里提著裝有我們衣服的黑色垃圾袋。我們這副絕望的模樣,被夜班經理看到了。
“聽著,我會安排你們住在會議室的折疊床上。”他說,“從這兒走是浴室,但你們明天要早點出來,因為明早9點我們有個會?!?/p>
我們滿懷感激地在亮著熒光燈、鋪著工業地毯的會議室里安頓下來,這也是我們的煉獄。我們正在逃亡,險象環生,但母親沒有屈服。她躺下來,盯著天花板,直到我們入睡。隨后她溜進旁邊的一家咖啡店,警惕地盯著我們的自行車和路上的情況,如此過了一整夜。
我們在沃爾沃門口守著他們開門,讓機械師有充足的時間拿到我們需要的部件,并在下班前把車修好、讓我們重新上路。我們在日落時離開伊利,連夜驅車,終于在8小時后抵達了外祖父母在印第安納州巴西城的家。黎明前在他們家的舊木房邊停好車后,母親哭了,我懂她。
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從現在看,我們的抵達都意義重大。我是個年僅8歲的孩子,但已然開啟了人生的第二階段。我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我——有什么在等待我們——在那座印第安納州南部的鄉下小鎮上。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們從地獄逃了出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們逃離了魔鬼。
★★★
在接下來6個月里,我們和外祖父母待在一起,我也升到了二年級——第二次——在當地一所名叫“天使報喜”的天主教學校。二年級只有我一個8歲的孩子,但其他孩子并不知道我重讀了一年,毫無疑問我需要重讀。我幾乎不會認字,但幸好有凱瑟琳修女當我的老師。她身材嬌小,60歲,有一顆金門牙。她是位修女,但不穿修女服。她脾氣暴躁,油鹽不進,但我相當喜歡她。
天使報喜是一所很小的學校。凱瑟琳修女在一個班里教一年級、二年級的所有孩子。班里一共只有18個孩子,她不想推卸自己的責任,不想把我在課業上的掙扎或其他孩子的不良行為歸咎于學習障礙或情感問題。她不知道我的故事,也不必知道。對她而言,只要我接受過幼兒園教育就好,她要做的是塑造我的心智。她完全有理由把我扔給某個專家,或者給我貼上問題標簽,但這不是她的風格。她開始教書時,給孩子貼標簽的行為還不普遍,她那種不給自己找借口的心態,正是想要趕上課業的我所需要的。

在巴西城讀二年級的我
凱瑟琳修女讓我從此不再輕信一個笑容,也不再反感別人的怒火。我父親成天滿臉笑意,卻不會多看我一眼;而臭著臉的凱瑟琳修女關心我們,很在意我。她希望我們能竭力做到最好。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她總會在我身上盡可能地多花額外的時間,直到我能記住所學知識。在那年過完之前,我已經能夠達到二年級的讀寫水平了。我哥哥小特倫尼斯卻完全無法適應。沒過幾個月,他就回到了布法羅,重新回到父親的陰影下,回到旱冰場工作,就像他從未離開過一樣。
那時,我們已經搬進了屬于自己的家:一座位于公共住宅區“燈光莊園”里的公寓,它約有600平方英尺(4),帶兩個臥室,每月7美元房租。我那每晚都有數千美元收入的父親,則每三到四周寄來25美元的孩子撫養費,而母親靠著自己在百貨公司的工作,每月能賺幾百美元。在下班時間,她會去印第安納州立大學學習,但這同樣需要錢。關鍵是,我們要填補各種開銷的窟窿,母親才申請了社會福利救濟,每月能收到123美元和一些食品券。第一個月,他們給她開了支票,但當發現她擁有一輛汽車后,他們取消了她的資格,說如果她賣掉汽車,他們會很樂意提供幫助。
問題是,我們住在一個只有約8000人的鄉下小鎮,這里并沒有大型交通系統。我們需要那輛車送我上學、方便母親的通勤和夜校上下課。母親一心要改變她的生活境況,并通過“受撫養兒童援助項目”找到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她請外祖母代為簽字,以此申請我們的支票,但這并沒有多大幫助。123美元能起多大作用呢?
我還深深地記得那一晚,我們開著油箱幾乎空掉的車,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冰箱里空空蕩蕩,還有一張逾期未繳的電費單,銀行賬戶里一分錢也沒有。我還記得我們有兩個裝滿了美分等各種零錢的玻璃罐。我把它們從架子上取下來。
“媽媽,我們來數數我們的零錢吧!”
她笑了。從她小時候起,外祖父就教她撿起地上的零錢。經濟大蕭條對他造成了重大打擊,他知道窮困潦倒是什么滋味?!澳阌肋h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需要它。”他會這么說。先前我們還生活在地獄里,夜入斗金時,有一天會一文不名的想法就像是天方夜譚,但母親依舊保持著她兒時養成的習慣。特倫尼斯過去常對此不屑一顧,但現在,是時候看看這筆錢能幫我們多大的忙了。
我們把錢全倒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數出了足夠交電費、給車加油和買生活用品的錢。我們甚至還有錢在回家的路上去哈迪斯漢堡店買漢堡。這是一段黑暗時光,我們幾近崩潰,但一直在努力前行。母親日思夜想著小特倫尼斯,但她很高興看到我在逐漸適應,并交到了新朋友。這一年我在學校過得很好,從來到印第安納州的第一晚開始,我就再也沒在夜里哭過。我仿佛正在痊愈,但那些惡魔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沉寂而已;它們復蘇后,還會給我帶來重創。
★★★
三年級對我來說是一次重創。不僅僅是因為我在剛熟悉印刷體時就得學手寫體,更是因為D老師和凱瑟琳修女完全不一樣。我們的班級仍然很小,只有包括三四年級在內的大概20個孩子,但是她仍然教得很糟糕,而且完全不愿意在課外輔導我。
我的麻煩在最初幾周我們要做標準化考試的時候開始了。我考得一塌糊涂,依然落后于其他小孩,要跟上幾天前的功課都很吃力,更不用說上個學年的知識了。在面對相似的情形時,凱瑟琳修女會認為她應該花更多時間輔導最差的學生,而且她每天都會考我。D老師則另有辦法。在開課第一個月,她就告訴我母親,我應該去另一所學校,一所為“特殊學生”開設的學校。
每個孩子都知道“特殊”是什么意思。“特殊”意味著你這輩子都要被打上恥辱烙印,意味著你不正常。這個威脅是個導火索,我幾乎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口吃。我將想法轉換為語言的通路被壓力和緊張堵塞了,在學校時狀況最糟。
想想看,我是全班甚至是全校唯一的黑人小孩,還要天天遭受作為最笨學生的羞辱。我感覺自己要說或要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情況糟糕到無論老師在什么時候叫我的名字,我都不會像被劃花的黑膠唱片一樣磕磕巴巴地回應,而是選擇保持沉默。這全是為了逃避關注,保住臉面。
D老師甚至沒有嘗試同情我,而是一生氣就向我大吼來發泄。有時她會俯下身子,扶著我的椅背,她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她不知道,她正在撕開潘多拉的魔盒。曾經,學校就是一個安全的港灣,一個我知道自己不會受傷的地方,但在印第安納州,它變成了我的酷刑室。
D老師想把我趕出她的教室,行政處也支持她,直到母親為我抗爭。校長同意讓我繼續上學,但需要我母親按時與一位語言治療師簽協議,并把我送到由他們推薦的一名心理醫生那里接受小組治療。
心理醫生辦公室就在一家醫院旁邊,如果想讓一個小孩產生自我懷疑,送他到這樣一個地方準沒錯。這就像一部糟糕的電影。心理醫生將7張椅子排成一個圍繞自己的半圓,但有些孩子不愿或不能乖乖坐著。一個孩子戴著頭盔,不停用頭撞墻。另一個孩子在醫生說到一半時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在垃圾桶里撒尿。坐在我身邊的孩子是整個小組里最正常的人,但就是他把自家的房子燒了!我還記得我參加治療的第一天,心里想,我不屬于這里。
那段經歷讓我的社交恐懼癥攀升了好幾個等級。我的口吃狀況失控了,開始掉頭發,黑色的皮膚上爆發性地長出了很多白點。醫生診斷出我患有多動癥,為我開了利他林,但我的問題比這還要復雜。
我正在遭受毒性壓力的折磨。
我所遭遇的生理和心理虐待,已經被證明會對年幼的孩子造成一系列的負面影響,因為我們年幼時,大腦正處于迅速生長發育的階段。如果在那幾年里,你的父親是一個只會摧毀家里每一個人的混賬東西,你的壓力就會急速增加,當壓力頻繁增加到一定程度后,你就能將每次的壓力峰值連成一條線,這條線就是你新的底線。這會讓孩子長期處于一種“要么反抗,要么逃跑”的狀態中。這種狀態在你身處險境時能幫上大忙,因為它會幫助你要么戰勝困難,要么迅速脫身。但在日常生活中,這不是長久之計。
我不是那種事事都要用科學解釋的人,但事實就是事實。我讀到過,有些兒科醫生相信毒性壓力給孩子帶來的傷害比小兒麻痹癥和腦膜炎更大。我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它會導致學習障礙和社交恐懼,因為根據醫生的說法,它會限制語言和記憶力的發展,這甚至會讓最有天賦的學生也很難回想起他們已經學過的知識。日積月累之下,像我這樣的孩子長大后,更有可能患上抑郁癥、心臟病、過度肥胖、癌癥,更別提吸煙、酗酒和吸毒成癮。在虐待式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在青少年時期被捕入獄的可能性增長了53%,成年后犯下暴力罪行的可能性則會增加38%。我們都聽過“問題少年”這個說法,而我就是個典型。養出這個混球兒的人不是我母親。看看這些數字就會知道,如果有人將我推上了毀滅之路,那他一定是特倫尼斯·戈金斯。
我沒有在治療小組里待太久,也沒有吃利他林。第二次治療結束后,母親將我接回了家。我坐在副駕席上,目光呆滯。“媽媽,我不會再來了,”我說,“這些男孩都是瘋子?!蹦赣H同意了。
但我依舊是個受傷的孩子。盡管現在有了經過驗證的最佳干預措施,來教育和管理受有毒壓力折磨的孩子,但老實說,D老師當時并不知道這些。我不會譴責她的無知。20世紀80年代的科學遠比不上今天。我只知道,凱瑟琳修女和D老師一樣要面對棘手的孩子,但她依然辛勤耕耘,抱有很高的期待,不讓自己被挫敗感沖昏頭腦。在她的觀念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學習方法,要做的就是找出他是用怎樣的方式學習的。她推斷出,我需要重復。這是我不同于他人的學習方式,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解決同樣的問題。她知道,這需要時間。D老師則只在乎效率。她總是在說,要么跟上來,要么滾出去。同時,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死胡同。我知道,如果沒有取得一點可見的進步,我最終會被掃地出門,趕到那個“特殊”學校的黑洞里,再也出不來了。因此,我找到了一個辦法。
我開始挖空心思作弊。
學習很難,尤其是用我這個糟糕的頭腦學,但我真是個作弊好手。我會抄朋友的作業,考試時會偷看旁邊同學的卷子。我甚至還在標準化考試中抄答案,那些考試甚至不會影響我的成績。這么做有用!我不斷進步的考試成績安撫了D老師,母親也不再接到學校的電話了。我以為自己解決了一個問題,但事實上,我選擇了最小阻力的捷徑,并因此創造了更多麻煩。我的應對策略導致我在學校里根本學不到東西,我永遠都跟不上進度,這只會讓我離退學的命運越來越近。
早年在巴西城的好處在于我的年紀太小,還理解不了我在新家鄉即將面臨的那種偏見。無論何時,只要你是與眾不同的,你就會面臨被邊緣化的危險,會被無知的人們懷疑、漠視、霸凌、虐待。生活就是如此,尤其是在那個時候。等現實狠狠痛擊我的時候,我的人生已經變成了一塊烤好的幸運餅干。無論何時掰開它,我都會得到同樣一個信息:
你生來就是個失敗者。
挑戰#1
我人生的磨難在早年時就來臨了,并把我困住了一段時間。但每個人都會在人生的某個節點遇到挑戰的。你的困境是什么?你正在面臨什么糟糕的事情?是被毆打、被虐待,還是被霸凌?你缺乏安全感嗎?也許限制你的因素,只是那個讓你一直在支持中成長的舒適圈,而你從沒有逼自己一把?
目前限制你成長和成功的因素是什么?有人在工作或者學習中阻礙你嗎?你是否經常感覺與機會擦肩而過呢?你現在想做某件成功概率渺茫的事嗎?你是否在阻礙自己的成功?
拿出你的日記本——如果沒有的話,就去買一本,或者在你的筆記本電腦、便簽本、手機上的筆記應用程序上——把你遇到的這些都詳細地記錄下來。請不要對這項任務感到乏味,我已經向你坦誠道出自己所有的不堪往事。如果你曾因某事受到傷害,或者正在受到傷害,更需要完整地將這個故事記錄下來。讓你的痛苦具象化,并從中吸取能量,因為你馬上就要苦盡甘來了。
你的這些故事,你的滿篇借口,你認為自己無法成功的種種理由,都將成為你最終獲得成功的燃料。是不是開始覺得有趣了?但其實也沒這么有趣。不過別擔心,那都是后面的事,現在,你只需要開始記錄。
一旦你列出了自己的清單,就去和你愿意分享的人分享吧。有些人可能會選擇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圖片,并配上幾行字去訴說自己在過去或者現在遇到的各種直擊靈魂深處的挑戰。當然,你也可以不和別人分享,而是選擇自己默默承受和消化這些事。你可以選擇任何能對你有幫助的方式。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是這個行動可以讓你漸漸開始具備克服困難的能力。
(1) 美國反性騷擾運動。
(2) 1英尺為0.3048米。
(3) 1英里約等于1.61千米。
(4) 1平方英尺約等于0.09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