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到底是地處南方，臨近正月，第一場冬雪終于落下，鵝毛大雪就像柳絮，無聲無息地覆蓋了西陵城的黛瓦灰墻、光禿的枝椏和冰冷的石板街巷。

不過一夜，天地便換了顏色，一片素白，將這座剛剛經歷鐵血與火的江夏郡治，暫時裹入一種奇異的、帶著寒意的寧靜之中。年關將近的氣息，也在這片素白之下悄然彌漫開來。

臘月廿八，江夏郡守府衙正堂。

往日肅殺空曠的大堂，今日燈火通明。數十盞青銅燭臺燃著粗大的牛油燭，將堂內照得亮如白晝，暖意驅散了門外的嚴寒。

堂中排開數十張長條案幾，上面已鋪陳開熱氣騰騰的鼎鑊、漆盤。蒸騰的肉香、魚鮮氣、米酒的醇香交織彌漫，壓過了熏爐里炭火和松柏枝的淡雅氣息。

武寧軍的將佐，與江夏郡府那些屬吏們分坐左右，低聲交談，臉上難得地顯出幾分松弛。甲胄的輕微碰撞聲、杯盞的輕叩聲、壓低的談笑聲，匯成一種略顯嘈雜卻充滿生氣的背景音。

李玄端坐主位，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玄狐裘氅，襯得他面龐更顯清瘦。連日操勞，眼下的陰影在明亮的燭光下也清晰可見。他看著堂下這難得一聚、濟濟一堂的文武，眼神沉靜，端起面前溫熱的黃酒，向眾人示意。

“諸位。”

“歲聿云暮，日月其除。李玄率殘部輾轉至此，得賴諸位同心戮力，方得立足江夏。此間艱難，不足為外人道。今歲暮天寒，值此新歲將至之際，略備薄酒，聊表謝忱。愿來年，風調雨順，我武寧軍根基穩固，江夏黎庶安居！”

“敬節帥！”“敬使君！”堂下轟然響應，聲浪幾乎要掀開屋頂。無論真心假意，此刻的氣氛熱烈而融洽。眾人紛紛舉杯，一飲而盡。辛辣溫熱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寒意，也似乎沖淡了這半年來緊繃的神經。

“伯安公，”張珞放下酒杯，笑著說道：“今日盛會，文武咸集，獨缺一貴客，未免美中不足。”

李玄側首，眼中帶著詢問。

張珞微微一笑：“西陵縣衙后園，陶家大公子，陶垚。”

堂內的喧鬧聲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了一下，瞬間降低了幾分。

就連李毅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郡府屬吏們則面面相覷，帶著驚訝和一絲不安。陶垚被軟禁在西陵已近三月，足不出戶，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西陵縣衙后院關著這么一位“貴客”。

李玄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子玉所言甚是。來人，去請陶公子入席。”

命令很快傳下。約莫一盞茶功夫，腳步聲由遠及近，陶垚被兩名身形魁梧、按刀而立的親兵“陪同”著，出現在大堂門口。

陶垚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錦袍，料子雖好，卻因久困而顯得有些黯淡，皺褶也未經心熨燙。原本白皙豐潤的臉龐瘦削了不少，眼下帶著青影，下巴上冒出凌亂的胡茬。

曾經那種世家公子哥的倨傲和飛揚，被數月軟禁的憋悶與屈辱磨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種強撐的、帶著深深倦怠的陰沉。他站在門口，堂內溫暖的光線、鼎沸的人聲、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狠狠灼燒著他的神經。

一名親兵引著他，在靠近門口、相對僻靜的一處空位坐下。那位置，與主位相隔甚遠，如同被刻意流放。案幾上的酒菜與其他席面并無二致，但在此刻的陶垚眼中，卻如同嗟來之食，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堂內的氣氛因他的到來而變得有些微妙。短暫的沉默后，武將們率先恢復了豪飲談笑，只是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勝利者粗豪的示威。文吏們則顯得更加拘謹，低頭小口啜飲著酒水，不敢多看陶垚一眼。

酒過三巡，氣氛再次被推向高潮。有人提議為江夏初定共飲，有人為節帥康健賀壽，觥籌交錯，喧囂更甚。陶垚始終沉默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幾乎未動。

終于，當一位喝得面紅耳赤的軍侯，搖搖晃晃站起身，舉杯高呼“愿我武寧軍明年橫掃荊襄，直搗江州”時，那“江州”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陶垚的忍耐極限上。

“呵……”一聲突兀的冷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在喧囂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軍侯的祝酒詞戛然而止，醉眼朦朧地循聲望來。堂內瞬間安靜了大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門口角落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陶垚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諷刺道：

“李節帥好興致。鳩占鵲巢，竟也能宴飲歡慶若此。”

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動的酒，手腕微微顫抖，酒液在杯中晃蕩，“只是不知，這杯中之酒，是江夏百姓的血汗所釀，還是我江州將士的心頭血？”

武將們臉上的醉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森然殺氣，李毅更是霍然起身，要不是張艾拉住，他就要走到陶垚面前，請他吃上一頓拳頭了。

陶垚感到一種扭曲的快意，接著說道：“我父坐鎮江州，開礦興商，撫慰蠻夷，南昌城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爾等不過趁隙竊取江夏一隅，便如此志得意滿，妄稱根基？李玄！你不過……”

“陶公子醉了。”李玄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打斷了陶垚即將噴薄而出的惡毒話語。

兩名親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動作看似客氣，實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架住了陶垚的胳膊。

“送陶公子回房歇息。”李玄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仿佛只是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備些醒酒湯。”

陶垚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漲紅，剛想再說些什么，就被半架半拖地帶離了這讓他倍感恥辱的喧囂之地。

“些許小事，擾了諸位雅興。”他環視眾人，接著說道，“值此辭舊迎新之際，李玄在此，再謝諸位袍澤同僚不離不棄，追隨至此！若無諸位同心，焉有今日之安？此杯，敬諸位！”他率先仰頭飲盡。

氣氛在李玄的鎮定自若和刻意引導下，艱難地重新聚攏、升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