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隱跪在青石上,左手撐地,掌心被刀尖劃開的傷口還在滲血。他沒抬頭,但能感覺到左臂黑印在皮下搏動,像有鐵線勒進(jìn)骨頭。他咬住后槽牙,把血腥味咽下去,一寸寸撐起身體。
他不能倒。倒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暗燼刀插在石縫里,他拔出來,刀鋒帶出一道濕痕。他沒看,也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混著汗。他把刀橫在胸前,貼著斷谷邊緣走,風(fēng)從崖下灌上來,吹得衣角翻飛。他逆著風(fēng)走,不讓氣味飄向坊市方向。
黑印忽然一冷。
他停下,左臂皮膚下的黑紋縮成一點,隨即又猛地擴散,沿著經(jīng)脈往上爬。他立刻蹲下,抓起一把泥漿糊在左臂上。泥漿干得快,但他能感覺到黑印的躁動被壓了一瞬。
他盯著前方霧氣,呼吸放輕。
百步外,三滴血落在石面上,是他故意割破手指留下的。旁邊腳印歪斜,像是受傷后踉蹌前行。他伏在巖后,等。
半個時辰后,夜梟掠過陷阱,爪子擦過血滴,沒停。它落在遠(yuǎn)處石堆上,抖了抖翅膀,一枚銅錢從爪間掉落,刻著“巽”字。
江隱沒動。
他知道這不是巧合。銅錢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更不該是這個字。他記得執(zhí)事記憶里祭壇上的符文,其中一道就是巽位。這枚錢,是標(biāo)記。
他收起銅錢,往西走。
霧越來越濃。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試探著地面。黑印在泥漿下安靜下來,但那種被牽引的感覺還在,像有根線吊在胸口。
前方傳來腳步聲。
跛的。一輕一重,節(jié)奏不穩(wěn)。
人影從霧里走出來,披著破麻衣,左腿拖在地上。他右手拄著一根枯枝,左手揣在懷里。臉上臟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右眼露在外面,渾濁但不慌。
“江隱。”那人開口,聲音沙啞,“你往東走,三更死。”
江隱沒答話,暗燼刀已橫在身前。他盯著對方脖頸,只要對方有異動,刀就刺進(jìn)去。
“往西走,活到天亮。”跛腳人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我賭你選西。”
江隱瞳孔一縮。
西邊是他藏身的計劃路線,沒人知道。
他刀尖前推半寸:“誰讓你來的?”
“沒人讓我來。”跛腳人咳嗽兩聲,從懷里掏出七枚銅錢,擺在地上,成北斗狀。“我算的。”
江隱盯著那七枚錢。其中一枚,正是他剛撿到的“巽”字錢。
“你體內(nèi)的東西,它認(rèn)得我。”跛腳人忽然說。
江隱刀尖一顫。
黑印沒有躁動。這不對。只要有人靠近,黑印就會預(yù)警,尤其是知道“奪魄”的人。可現(xiàn)在,它安靜得像沉睡。
他猛地抬刀,刀尖抵住對方咽喉。
“說清楚。”
跛腳人沒躲,反而笑出聲。他喉嚨在刀刃下滾動,卻沒退。“你殺了執(zhí)事,吞了魂……你不知道那黑袍人是誰?”
江隱手指收緊。
“他是謝無塵。”跛腳人咳出一口黑氣,落在地上,像油滴在水里散開。“你搶了他的妖魔殘魂,他不會放過你。”
江隱眼神一凜。
謝無塵——這個名字他沒聽過,但黑印在聽到瞬間,猛地一燙。泥漿裂開,黑紋浮現(xiàn)。
“你怎么知道我在奪魄?”他低聲道。
“因為我也被奪過。”跛腳人抬起右手,擼起袖子。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道烙印,形似云岫門徽,邊緣扭曲,像是被火燒過又愈合。“他們用魂鎖煉人,把活人變成傀儡。你吞的執(zhí)事魂里,有這種鎖的痕跡。”
江隱沒說話。
他想起執(zhí)事記憶里,黑袍人手中的玉瓶,傾倒黑液,滴入妖獸腦腔。那不是煉藥,是種魂。
“你幫我,我?guī)湍恪!滨四_人從懷里摸出半張殘圖,紙角焦黑,上面寫著“百獸谷”三字,旁邊一行小字:“魂鎖成陣,妖獸非妖。”
江隱盯著那行字。
他知道這地方。荒野深處,妖獸成群,但沒人敢去。傳說是裂淵妖魔的巢穴。
“你憑什么讓我信你?”他問。
“憑這個。”跛腳人忽然抬手,把銅錢拋向空中。七枚錢落地,排成一線,指向百獸谷方向。“我昨夜算過,你若不去,七日內(nèi)必死于黑印反噬。去了,還有三成活路。”
江隱沉默。
他低頭看左臂。泥漿已干裂,黑印在皮下微微搏動,像在回應(yīng)什么。
“你到底是誰?”
“陳礫。”跛腳人咧嘴,“跛腳乞丐,也做過幾天雜役。現(xiàn)在,是你要找的第一個活口。”
江隱沒動。
他知道這人沒說真話。至少沒說全。但黑印對他的反應(yīng)太反常——不攻擊,不躁動,甚至有種……熟悉感。
他收刀入鞘。
“帶路。”
陳礫沒動,反而從懷里又掏出一枚銅錢,放在掌心:“先過這一關(guān)。”
江隱皺眉。
“你左臂的泥,快掉了。”陳礫說。
江隱低頭。泥漿裂開,黑印邊緣已露出皮膚。他正要重新涂抹,陳礫忽然抬手,把銅錢拍在他左臂上。
“鎮(zhèn)一鎮(zhèn)。”
銅錢貼上皮膚的瞬間,黑印猛地一縮。江隱悶哼一聲,膝蓋微彎。那感覺像有冰錐刺進(jìn)骨頭,又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
但躁動停了。
他抬頭,死死盯著陳礫。
“這錢,從哪來的?”
“我娘留的。”陳礫收回手,把其他六枚錢揣回懷里。“她說,能鎮(zhèn)邪物。”
江隱沒信。但他沒再問。
他知道,這人知道的比說的多。但他現(xiàn)在需要情報,需要一個能避開謝無塵耳目的向?qū)А?
“百獸谷,多遠(yuǎn)?”
“兩天腳程。”陳礫拄著枯枝,指向西邊霧中。“但你得先過斷谷。那邊有巡哨,專抓逃奴。”
江隱點頭,邁步往前。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
“你剛才說,謝無塵不會放過我。”
“對。”
“那他現(xiàn)在在哪?”
陳礫沒立刻回答。他抬頭看天,月亮被云遮住,只余一圈光暈。
“他不在青崖坊。”陳礫低聲道,“他在等你。”
江隱冷笑:“等我送死?”
“等你去百獸谷。”陳礫轉(zhuǎn)頭看他,“他知道你會去。因為那里有他放出去的妖魔殘魂——和你吞的那顆,是一對。”
江隱眼神一沉。
他明白了。謝無塵不是在追他。是在引他。
“你為什么幫我?”他問。
陳礫咧嘴,露出那口黃牙:“因為我恨他。”
江隱沒再問。他知道,恨是最真實的動機。
兩人一前一后,走入斷谷深處。
風(fēng)從谷底吹上來,帶著腐葉和鐵銹味。江隱左手按在刀柄上,右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黑印在銅錢下安靜,但那種被牽引的感覺還在。
他知道,謝無塵在等他。
他也知道,自己必須去。
走了一段,陳礫忽然停下。
“你吐過黑血嗎?”他問。
江隱一怔。
“就在剛才,反噬最厲害的時候。”陳礫盯著他,“血里有沒有碎屑?金屬樣的。”
江隱沒答。但他記得。那口黑血里,確實有東西,像鐵渣。
“那是魂鎖的殘片。”陳礫低聲,“黑印在幫你排出來。但排得越多,它越餓。”
江隱盯著他:“你想說什么?”
“我說……”陳礫忽然抬手,指向谷口,“你身后。”
江隱猛地轉(zhuǎn)身。
谷口空無一人。但地上,三滴血正緩緩滲出石縫——是他半小時前留下的假血跡。
可剛才,他明明用泥蓋住了。
血還在往外冒,越來越多,順著石面往下流。
江隱握緊刀柄。
他知道,這不是自然滲出。
有人動了陷阱。
他回頭,陳礫站在原地,七枚銅錢在掌心滾動。
“他們來了。”陳礫低聲道。
江隱沒答話。他盯著那三滴血,慢慢后退一步。
血流突然停止。
石面上,血跡凝成三個字:謝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