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是有知覺的。

撕裂的疼痛侵蝕著每一縷神經，麻木的知覺咬嚙著每一寸軀殼。這是身體向靈魂發出的訊息，它的含義是——這具身軀已經快要失去活力了，駐留于此的靈魂應該迅速離去。

盡管不知道企鵝騎士的靈魂究竟有沒有離去，但此刻呆在這具身體中的寺島篤仍在拼命抵抗著這股本能般的脫逃欲。

他在恐懼著一個可能——

如果他離開之后，這具身體就再無聲息了，那該怎么辦？

所以，就算痛至窒息，就算已經完全壞掉的身軀在抗拒著挪移，它也拼盡全力，用狂熱的意志對抗著本能，操控著企鵝騎士本應倒下的軀體，如扭曲變形的喪尸般緩緩爬起。

接下來，只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公主的宮殿。

企鵝騎士一定要到達那里，才算完成任務，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作為英雄的加冕。

而接下來，由于過于疼痛，寺島篤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他只知道操控著那具瀕臨崩潰的身軀時，一步，再一步。每一次挪動，都是意志對崩壞本能的抗拒，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棉絮從傷口溢出飄散的細微聲響。

好在那把坑坑洼洼的寶劍仍能飛動，已經破損到不成樣子的紅色披風仍能帶給這具身軀一絲絲微不足道的輕捷。

就這樣，他借著寶劍的攙扶與披風的助力，在澄澈的光暈中踽踽獨行。

而當那座小小的宮殿終于出現在視野中時，正午的烈陽已經高升，在他眼前映照著那個拖著殘破披風，在地上留下一道凄慘痕跡的扭曲剪影。

他到了。

總算到了。

……

操控著企鵝騎士的遍體鱗傷的身軀，寺島篤在寂靜的宮殿中艱難跛行，整個宮殿中回響著身體摩擦地面的沙沙聲，與沉重且壓抑的喘息聲。

萬幸的是，宮殿的遮蔽帶給企鵝騎士的身體一絲絲輕快的涼爽，他得以藉著這絲來之不易的涼爽，一鼓作氣，挪到了那座精致的赤金鳥籠旁。

華麗的大床，淡金的紗裙，美麗的公主，沉靜的睡顏。

翻閱過無數故事的寺島篤曾以為童話故事的結局總是幸福的千篇一律且無趣。但此刻，當他真真正正達到一路幻想的終點時，才意識到每個最終獲得幸福的王子或騎士，都值得這個美好的結局。

來吧，企鵝騎士，只有眼前的終點才配得上你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快來迎接你的獎賞吧。

機關早在進入宮殿時已經按下，接下來需要發動的只有微微量的機魂魅惑，寺島篤并沒有離開騎士的身體，而是藏匿其中，靜靜觀察著公主緩緩顫動的睫毛。

很快，伴隨著一聲低低的輕吟，公主睜開了迷蒙的雙眸，慢慢地，她的雙眼由初醒的迷茫，變得逐漸清澈。

與此同時，朦朧的雙眼緩緩聚焦，她也得以看清眼前那個姿態怪異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那并不是一個帥氣威武的勇者。而是一個渾身焦黑，棉絮紛飛，幾乎碎裂的企鵝玩偶，它拄著劍，垂著頭，雖然沒有絲毫言語，卻可以從那可怖的身軀和傷口處清晰看出，它到此之前，曾與多么獰惡兇戾的強敵發生過多么激烈瘋狂的戰斗。

而現在，結束了戰斗的它正靜靜地俯身在她身前，像是一位前來回復使命的騎士。

毫無疑問，這是一位榮耀的騎士，這是一位偉大的英雄！

公主純潔美麗的臉頰上，流露的出的并非被解救的喜悅，而是一種了然于心的悲憫，以及對這位偉大犧牲者由衷的敬意。

她下了床，甚至都沒來得及穿鞋，而是赤著腳，迅速走出牢籠，接著卻又莊重地，緩緩地，在那具殘破的身軀前跪下。

黢黑與柔白，斑駁與光鮮，破爛不堪與光彩奪目，死氣沉沉與生意盎然……明明四目相對，處于同一畫面中，這兩者卻截然相反。

但沒關系，企鵝騎士，馬上你也會迎來屬于你的璀璨。

接著，她緩慢捧起那頂從企鵝騎士頭上滑落的，那個破爛不堪的金色冠冕，輕輕吹去上面的灰塵，然后低下頭，用她溫柔的雙唇，輕輕地吻在了冠冕之上。

這一吻，既是感恩，也是賜福，吻落下的瞬間，一聲輕柔的，如同風鈴般的清脆鳴響回蕩在整個宮殿中，整個冠冕上迸發出一縷柔和的，淡金色的光芒。

這抹光芒柔和，清澈，毫不刺眼，如同如同一泓溫暖的流水一般，將企鵝騎士完全包裹起來。

于是企鵝騎士身體表面被燒焦的外殼，如同干涸的泥土般寸寸龜裂，剝落。

而那些猙獰可怖的破洞傷痕處，有金色的光線流淌，將紛飛的棉絮重新牽引，凝聚回它的體內。

那些焦黑一片，完全看不出企鵝模樣的絨毛，如今被一片嶄新的，溜光水滑的絨毛替代。

而那襲破爛的紅披風，直接化作漫天飛舞的紅色光點，然后重新編織成一面繡著金色紋路的，嶄新華麗的王者披風。

還有斑駁的寶劍，也在赤金的光芒中熔化，重鑄，變得比以往更加璀璨。

而當這些金色的光華漸漸散去時，新生的企鵝騎士緩緩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自己煥然一新的身體，也看到了身前向它伸出手，面帶微笑的公主，更看到了不遠處那個疲憊地坐在地上，但同樣為它高興不已的，那個人類微笑的靈魂。

于是，這一瞬，他明白了一切，也接納了一切，當嘴角上揚展出微笑的同時，公主溫柔的觸摸又讓它回過頭。

只見她定定望著它，柔美的臉龐上綻出和煦的笑意，同時雙手捧著的那頂全新的，華麗的冠冕，此刻正散發著璀璨的金芒。

它輕輕一笑，單膝跪地，無言地垂下了頭。

于是，那對纖細皎白的手緩緩落下，企鵝騎士的顱頂便多了一道不可忽視的金芒。

是的，那美好的仗它已經打過了，當行的路它已經行盡了，所信的道它已經守住了，所以自此以后，這公義的冠冕，便可為它而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