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預選賽團體賽的險勝，如同一劑強效的興奮劑，短暫地驅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陰霾。心源道場那間被汗水、木屑和希望重新填滿的破舊空間里，第一次有了些喧鬧的人氣。健太把從家里帶來的舊音響音量開到最大，播放著節奏激烈的搖滾樂，一邊哼唱一邊揮舞著錘子，干勁十足地繼續著道場的修補工作。美雪則伏在臨時清理出來的矮桌上，平板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專注的臉，指尖飛快滑動，分析著剛剛結束的比賽數據，為下一輪制定更精確的模型。空氣里彌漫著松木、汗水和健太走調歌聲混合的奇特氣息。

“哈！痛快！真TM痛快！”健太猛地將一根釘子敲進加固的梁木，抹了把汗，咧著嘴看向正在清理地板上木屑的嵐，“看見沒！嵐！那家伙飛出去的樣子！哈哈！美雪！你那招‘蒼蠅戰術’絕了！下次咱們還這么干！”

嵐抬起頭，嘴角也難得地牽起一絲輕松的笑意。贏得比賽的踏實感，道場屋頂暫時穩固的安心感，以及伙伴們并肩作戰帶來的暖意，讓他緊繃了許久的心弦終于松弛了片刻。他用掃帚將一堆刨花掃到角落，陽光透過剛修補好的瓦片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空氣里飛舞的塵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見。

“嗯，配合……很好。”嵐的聲音依舊不高，但那份肯定清晰可聞。他彎腰撿起一塊形狀奇特的木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的紋路。贏了，暫時保住了道場。或許……父親留下的這條路，并非完全走不通？

“數據模型更新完成。”美雪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成功率為63.7%，高于預期。佐藤同學的瞬間爆發力峰值再次刷新記錄，但后續脫力風險同步上升17%。千葉同學的切入時機精準度提升至95%，但在高強度干擾下維持‘影切’狀態的精神消耗巨大，需注意疲勞累積。”

她將平板轉向兩人，屏幕上復雜的數據曲線和圖表旁邊，清晰地顯示著他們晉級下一輪的賽程和對手分析。“下一輪對手實力更強，戰術需進一步優化……”

就在這時，健太那部電量岌岌可危的舊手機響起了刺耳的提示音。他隨手點開一個視頻APP的推送通知，嘟囔著：“又是啥破廣告……”

下一秒，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手機屏幕上，是一個被瘋狂轉發的、標題赫然寫著“【劍道怪物】關東王者柳生宗介最新訓練實錄！非人哉！”的短視頻。畫面清晰度極高，角度專業，顯然是內部訓練場拍攝。

視頻的主角，正是柳生宗介。

他穿著剪裁極其合身的白色劍道服，身影挺拔如槍。沒有護具，但那份冰冷的壓迫感隔著屏幕都撲面而來。他的對手，是三名佩戴全套護具、明顯實力不俗的陪練，呈三角陣型將他圍在中心。

“開始！”

口令落下的瞬間，柳生動了。

那不是健太式的狂暴沖鋒，也不是嵐那種沉凝的爆發。他的動作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一絲多余。腳下步伐如同經過超級計算機優化般精準，每一次移動都恰好卡在對手攻擊與防御轉換的節點空隙！他的竹劍揮舞軌跡如同精密的機械臂，每一次格擋都發生在對手力量達到峰值前的毫秒之間，每一次反擊都精準地落在護具有效打擊區域的正中心！

“面！”“小手！”“胴！”

沒有呼喊，只有竹劍擊中護具時發出的、如同精密儀器撞擊般清脆短促的爆鳴！柳生的動作快得在高速攝像下都拖曳出殘影！三名陪練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被柳生行云流水般的動作牽引著、切割著、擊潰著！他們的反擊要么被輕易格擋偏移，要么被柳生鬼魅般的閃避動作以最小的幅度躲開！整個過程沒有激烈對抗的膠著，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碾壓性的效率！

“有效！有效！有效！”

訓練場邊，似乎傳來教練激動到變形的計數聲。

最終畫面定格在柳生宗介一個近乎垂直的、由上至下的雷霆“面”擊，將最后一名陪練的頭盔砸得猛地后仰！而他本人，依舊保持著完美的打擊后殘心姿態，呼吸平穩，眼神如同萬載寒冰，沒有一絲勝利的波動，只有絕對的冷靜和掌控。

視頻結束。健太的手機屏幕暗了下去，但那冰冷的影像和可怕的效率，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三人的腦海里。

道場內剛才那點喧鬧和輕松瞬間消失殆盡。只剩下健太手機里還在兀自播放的搖滾樂，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靠……”健太下意識地罵了一聲，聲音干澀。他剛才那股大勝后的豪情壯志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一種面對非人存在的無力感。他看看自己因用力敲釘子而微微顫抖的手，又看看屏幕上柳生那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穩定的動作，巨大的落差讓他有點發懵。

美雪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她的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動，調出柳生這段視頻的逐幀分析。“平均反應時間0.08秒……力量輸出波動小于5%……打擊點偏移標準差0.3厘米……移動軌跡優化率99.7%……”她低聲念出一連串冰冷的數據，每一個數字都如同重錘敲在心頭，“他的動作……幾乎沒有生物體的自然冗余和波動，無限趨近于理論最優模型。這已經不是技術層面的差距……”

她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看向嵐：“是‘存在方式’的差距。千葉同學，你和佐藤同學在賽場上展現的爆發力、配合、戰術執行，在他這種絕對的、如同機械降神般的‘效率’面前……”

美雪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鐵幕，沉沉壓下。

嵐沒有說話。他握著掃帚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剛才贏得比賽的些許輕松早已蕩然無存。柳生宗介，那個在電視新聞里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完美劍士”，此刻通過這段訓練視頻，將那份令人絕望的強大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眼前。那不是力量的碾壓，也不是技巧的堆砌，而是一種將“劍道”本身高度提純、剔除了一切“人性”冗余后，所呈現的冰冷、高效、精確到令人窒息的“絕對形態”！

自己那引以為傲的瞬間爆發力，在他穩定如磐石的動作面前，是否顯得可笑？自己和健太那需要賭上一切默契和運氣的配合，在他那如同程序預設般精準的個體能力面前，是否不堪一擊？道場……父親的心血……在這樣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面前……

一種混雜著不甘、敬畏和更深沉焦慮的情緒，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嵐的心。

道場的修繕工作繼續著，但氣氛卻凝重了許多。錘子敲擊的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活力，反而帶著一種沉悶的節奏。美雪的分析更加深入，但屏幕上的模型曲線在面對柳生那種“非人”數據時，總是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傍晚，美雪和健太離開后，嵐獨自留在了道場。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個人練習，而是沉默地站在道場中央，手中握著“孤雨”，目光卻有些空茫。柳生那如同精密機器般的動作影像，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那份穩定，那份精準，那份將一切波動都壓制到極限的“完美”……像一座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也壓迫著他。

他慢慢擺開架勢。這一次，他不再遵循自己熟悉的心源流古架勢，不再追求那種沉凝如山的意境。他刻意模仿著柳生的姿態——重心微微前傾，劍尖高高揚起，腳步的間距調整得如同尺子量過，身體繃緊，追求最直接的進攻線路和最快的啟動速度。

他嘗試揮劍。

“孤雨”劃破空氣，發出尖嘯。動作似乎更快了，線路似乎更直了。

但……

別扭！

無比的別扭！

肌肉在抗議！筋骨在呻吟！那種千錘百煉形成的、深入骨髓的古流身體記憶，與這種強行模仿的、追求極致效率的現代競技姿態格格不入！他的身體仿佛被強行塞進了一個不合身的冰冷鐵殼里，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遲滯感和僵硬感！原本流暢的發力鏈條被硬生生打斷，力量無法順暢傳遞到劍尖，反而在關節處淤積，帶來陣陣酸脹疼痛。原本清晰敏銳的距離感和節奏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盲目的急躁和失控感。

啪！啪！

他連續做了幾次模仿柳生式的快攻突刺。動作變形，劍尖顫抖，打擊點飄忽不定，甚至有一次因為步伐僵硬差點把自己絆倒！狼狽不堪！

“啊——！”嵐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猛地停下動作，胸口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臂，又低頭看向手中的“孤雨”。竹劍柄底那個微小的凹痕，在汗水的浸潤下似乎格外清晰，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徒勞。

為什么？為什么就是做不到？！柳生能做到的，為什么自己拼盡全力也只能畫虎不成反類犬？！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引以為傲的劍，他父親留下的道場，他剛剛看到的一絲希望……在柳生那絕對強大的陰影下，似乎都變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疲憊地靠著墻壁滑坐在地板上。道場內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邊緣那種渾濁的光線。寂靜中，屋頂修補處偶爾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嘎吱”聲，像是舊木料在夜風中的嘆息。

嵐的目光落在墻上的父親照片上。照片中的千葉一心眼神清澈堅定，嘴角帶著一絲仿佛洞悉一切的微笑。父親……你追尋的“心劍一體”……面對柳生那樣的“完美機器”，又能如何呢？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因為剛才強行模仿而變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又低頭看向靜靜躺在腿邊的“孤雨”。劍身上，那道從竹節處蜿蜒而下的細微裂紋，在昏暗中似乎比往常更加清晰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