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繕道場的工程在美雪冰冷高效的指揮下開始了。錘子敲擊木梁的沉悶咚咚聲、鋸子拉扯木料的刺耳嘶鳴、還有健太扛著沉重板材時偶爾爆發的粗重喘息，取代了往日孤寂的竹劍破空聲，充斥著這座古老的空間。灰塵在斜射進來的陽光里狂舞，如同無數躁動的金色精靈。

沖突比預想中來得更快、更直接。

櫻丘高校劍道部活動室，團體配合訓練。嵐、健太、美雪三人圍成三角。模擬對手是兩臺可以移動、自動揮擊竹劍的練習機器人——由美雪臨時編程改裝，模擬不同風格攻擊。

“上！嵐！用你那招‘刺’！我掩護！”健太大吼一聲，如同出閘的蠻牛，手中竹劍帶著一股要將空氣都劈開的勢頭，狠狠砸向左側機器人高高揚起的“面”！巨大的力量撞擊讓機器人臂架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動作硬生生被打斷。

按照美雪分析的最優模型，此刻正是嵐切入的最佳時機——右側機器人因健太的爆發吸引而重心略偏，中段防護出現瞬間薄弱！

嵐動了。古流的步伐迅捷如風，切入角度精準無比！手中“孤雨”化作一道銳利的灰影，直刺機器人模擬“小手”位置！時機、角度，完美！

然而，就在劍尖即將命中的剎那，嵐的動作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他的眼角余光掃過活動室角落那片被器材投下的、略顯幽深的陰影。昨夜道場里那種冰冷如蛛絲拂過后頸的被注視感，毫無征兆地再次閃過腦海！

僅僅一瞬！但對于追求絕對精準的現代競技規則，已是致命的破綻！

啪！

右側機器人被編程預設的防御機制啟動，竹劍以一個極其迅捷的回防格擋，狠狠撞開了嵐的“孤雨”！巨大的反震力順著竹劍傳來，嵐手腕一麻，“孤雨”險些脫手！同時，左側被健太短暫壓制的機器人也掙脫束縛，竹劍橫掃而來，逼得嵐狼狽后撤！

“該死！嵐！你在搞什么？！”健太的怒吼如同炸雷在嵐耳邊響起。他剛拼著硬扛機器人一記反擊才創造的絕佳機會，就這么被浪費了！汗水順著他漲紅的脖頸淌下，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怒火。“那是空檔！是空檔啊！你平時那一下‘刺’快得跟鬼似的！剛才發什么呆？！怕了這堆鐵疙瘩？！”

嵐穩住身形，面罩下的臉瞬間煞白，又迅速漲紅。恐懼？不全是。但那揮之不去的被窺視感，父親殘頁上扭曲的冥想圖，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神，讓他無法在瞬間達到那種摒棄一切的絕對專注。面對健太的指責，連日來積壓的挫敗、焦慮和對自身狀態的惱怒猛地炸開！

“閉嘴！健太！”嵐猛地掀開面罩，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卻帶著壓抑的嘶啞，“你以為我不想打中？！我比你更想！但你的掩護呢？！只顧著用蠻力往前沖！根本就沒按美雪規劃的節奏來！你的‘盾’呢？！你擋在我前面了嗎？！你只想著當你的‘矛’！”

“哈？！我蠻力？！”健太也一把扯下面罩，額頭青筋暴起，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沒有我這股‘蠻力’，那鐵疙瘩能給你露出破綻？！你倒好，抓不住機會，還怪到我頭上？你那套老古董動作，慢吞吞的，能跟上現代比賽的節奏嗎？！”

“跟不上節奏的是你！只知道靠力氣橫沖直撞！毫無章法！”嵐毫不退讓，胸口劇烈起伏。

“你說什么？！你這連鐵皮都打不中的家伙！”

“總比你這種只有肌肉沒有腦子的強！”

兩人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劍拔弩張地瞪著對方，粗重的喘息在安靜的練習室里格外刺耳。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兩臺機器人還在設定軌道上兀自移動，發出單調的機械噪音，更顯得這場爭吵荒謬而難堪。

小川美雪站在兩人中間，推了推眼鏡。平板電腦屏幕上，剛才配合失敗的實時數據圖如同失控的心電圖般劇烈波動。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入：“數據峰值紊亂。佐藤同學攻擊意圖過度暴露，吸引雙倍火力，超出‘盾’的防御極限設定值27%。千葉同學切入時機正確，但動作執行效率下降41%，反應延遲0.23秒，遠低于個人基準水平。主因：注意力分散，疑似外部干擾或內部精神波動影響。”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兩人：“情緒化指責解決不了問題。數據模型顯示，你們當前的配合效率為負值。繼續強行訓練，只會加深沖突。建議：暫停。”

“暫停？！”健太難以置信地瞪著美雪，“離區預選團體賽沒幾天了！道場還等著錢修呢！停什么停！”

“不停怎么辦？像現在這樣互相埋怨？！”嵐的聲音同樣激動。

“夠了！”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

三年級的前輩田中浩二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身材不算特別高大，但站姿沉穩如松，臉上帶著常年積累的溫和笑容，眼神卻如古井般深邃平靜。他輕輕拍了拍健太緊繃的肩膀，又對嵐安撫地點點頭。

“吵得這么大聲，隔壁柔道部都聽見了。”田中前輩語氣輕松，卻讓劍拔弩張的氣氛微微一滯。“美雪說得對，心亂了，劍自然就散了。你們這樣練，練一百次也是白費力氣，還會傷了和氣。”

他走到場地中央，隨手拿起一把閑置的竹劍，緩緩擺出一個標準的現代中段架勢，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煙火氣。“劍道啊，”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感，“無論古流還是現代競技，說到底，都是‘人’在揮劍。人，有剛有柔。”

他的目光落在健太身上：“健太，你的力量，你的沖勁，是剛猛無儔的‘剛’。如同暴雨，能沖垮一切阻礙。”他又轉向嵐，“嵐，你的技術，你的精準，是綿里藏針的‘柔’。如同細雨，能無聲浸潤，也能化作致命冰棱。”

田中前輩手腕微轉，竹劍在他手中劃出一道圓融的弧線，瞬間由剛猛的中段刺擊化作一個看似輕柔、實則蘊含無窮韌性的格擋動作。“剛不是一味地猛沖，柔也不是一味地退縮。剛易折，柔易彎。真正的強大，在于剛柔并濟，在于……明白何時該如怒濤拍岸，何時該如流水繞石。”

他輕輕放下竹劍，看著若有所思的兩人：“你們一個想當堅不可摧的盾，一個想做無堅不摧的矛。可盾再硬，沒有矛的鋒芒，也只是被動挨打；矛再利，沒有盾的守護，也終會折斷。心源道場想要重新立起來，靠的不是一個人。你們……懂了嗎？”

健太張了張嘴，看著田中和煦卻洞悉一切的目光，又看看嵐緊繃的側臉，那股熊熊燃燒的怒氣像是被澆了一盆溫水，慢慢熄了下去，只剩下一種悶悶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他撓了撓刺猬般的短發，沒再說話。

嵐緊握“孤雨”的手指也微微松了松。田中前輩的話語，如同細雨，悄然滲透進他因恐懼和焦慮而干涸龜裂的心田。剛柔并濟……父親追求的“心劍一體”，是否也包含著這樣的道理？他看向健太，對方也正好看向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碰撞了一下，又迅速移開。憤怒的火花似乎熄滅了，但裂痕猶在。

心源道場的修繕工作成了愈合裂痕的粘合劑。

健太幾乎把家里的修車鋪搬空了。他扛著最粗最長的木材，咬著牙，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步一步穩穩地將它們運到需要加固的梁柱旁。汗水浸透了他廉價的白色背心，勾勒出少年賁張的肌肉線條。他不再抱怨，只是悶頭干活，用近乎發泄的力氣揮舞著錘子，仿佛要將訓練場上的憋悶全都砸進木釘里。

“左邊！再高一點！……對！穩住！”嵐在屋頂邊緣指揮著。他負責最危險的屋頂高處作業。涼風吹拂著他額前汗濕的碎發，腳下踩著有些搖晃的腳手架木板，手中緊緊拉著繩子，另一頭系在健太剛剛遞上來的沉重瓦片上。他必須全神貫注，計算角度和力度，確保每一片替換的新瓦能嚴絲合縫地覆蓋住漏水的破洞。每一次精準的對接，都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劍術博弈。

美雪則像一位嚴謹的工程師。她戴著安全帽和口罩，拿著卷尺和水平儀，在道場內不斷測量、記錄、計算承重點和應力分布。她指揮著嵐和健太搬運木料的位置，精確到厘米；調配防水膠的比例，精確到克。偶爾，她會指著墻上父親留下的“心劍一體”卷軸周圍的墻壁結構，提出加固建議。她的存在，讓這場混亂的修繕變得有條不紊。

“喂！嵐！接著！”健太抹了把汗，將一桶調好的防水膠穩穩地拋向屋頂的嵐。

嵐穩穩接住，動作干凈利落。兩人在傳遞重物時，眼神有了短暫的交流，不再是之前的劍拔弩張，而是多了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那是共同承擔重量時滋生的東西。

勞動是沉默的，但汗水滴落的聲音、錘子的敲擊聲、木板摩擦聲、美雪冷靜的指令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韻律。在合力抬起一根沉重的主梁替換腐朽部分時，健太腳下不穩，一個踉蹌。旁邊的嵐下意識地猛跨一步，用肩膀死死頂住了下滑的梁木另一端！巨大的重量壓得兩人同時悶哼一聲，臉頰憋得通紅，卻都死死咬著牙，直到將梁木穩穩嵌入卡槽。

“呼……謝了。”健太喘著粗氣，聲音有些別扭，但很真誠。

“嗯。”嵐應了一聲，揉了揉被壓得生疼的肩膀，嘴角卻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

夕陽西下，將心源道場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色。主要的漏點被暫時修補，幾處搖搖欲墜的結構也做了加固。道場內雖然依舊凌亂，堆滿了工具和材料，但少了那份風雨飄搖的凄惶，多了一份被汗水浸潤過的、粗糙而踏實的生機。

三人坐在擦干凈的臺階上，吃著美雪帶來的簡易飯團。夕陽的余暉穿過尚未完全清理的窗戶，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交織在一起的光影。

嵐看著這片光影，目光無意間掃過整個道場的輪廓——那支撐的梁柱，那修補過的屋頂斜面，那尚未完全清理的角落……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毫無征兆地擊中了他。

這布局……他之前從未從這個俯瞰的角度仔細審視過。道場的主體結構并非完全方正，主座（壁龕）所在的位置微微偏斜，幾根主要的承重梁并非平行，而是以一種微妙的角度交錯支撐著屋頂。后門連接雜物間的通道位置也顯得……有些刻意？

這種布局，似乎……隱隱暗合了父親殘頁上某個被墨漬覆蓋了大半的、類似某種奇異陣圖的局部線條？還是僅僅是他過度勞累下的錯覺？

“怎么了？”美雪敏銳地捕捉到嵐的異樣。

“……沒什么。”嵐搖搖頭，壓下心頭的異樣感，將最后一口飯團塞進嘴里，站起身，“繼續吧，還有幾處邊角要處理。”

他拿起掃帚，重新投入清掃。健太也站起來，掄起了錘子。美雪則繼續她的測量記錄。

木槌敲擊釘子的聲音，掃帚劃過地板的沙沙聲，取代了往日的竹劍聲，成為心源道場新的、充滿希望的心跳。

裂痕或許仍在，但名為“羈絆”的粘合劑，正悄然滲入其中，等待時間將其凝固成更為堅韌的形態。而道場本身的秘密，如同藏匿在陰影中的眼睛，在嵐心頭投下更深邃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