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的清晨,空氣清冽得近乎凜冽,帶著濕漉漉的青草和泥土氣息。陽光穿透稀薄的云層,斜斜地照進“心源道場”那扇沉重的木質(zhì)大門,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密的灰塵。昨夜狂風驟雨的痕跡無處不在:積水未干的水洼映著天光,角落里堆放的雜物更顯凌亂,滴水的鐵桶旁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道場內(nèi)依舊空曠,卻少了幾分壓抑,多了幾分被陽光曝曬出的陳舊和寂寥。
嵐正跪坐在道場邊緣,用一塊半濕的舊布,仔細擦拭著那把名為“孤雨”的竹劍。他的動作比昨夜舒緩了許多,眼神專注地掠過竹節(jié)上那道細微的裂紋,指尖再次無意識地觸碰了一下柄底那個微小的凹痕——昨夜那電光火石般的觸感仍在心頭縈繞,卻依舊不明所以。他試圖回憶父親是否曾提起過,但腦中只有一片模糊。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不是鄰居的抱怨,而是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感。嵐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穿著熨帖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男人,神情嚴肅。其中一位年長些的,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地掃過門楣上那塊飽經(jīng)風霜的木牌——“心源道場”,字跡已有些模糊。
“您好,是千葉嵐同學嗎?”年長者的聲音公式化,“我們是區(qū)教育委員會下屬的設(shè)施安全科人員。關(guān)于這處道場建筑……”
嵐的心猛地一沉,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兩人出示了證件,隨后在嵐的默許下走進道場。他們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與竹劍敲擊截然不同的、空洞的回響。他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角落:墻角堆積的雜物、屋頂明顯的滲水痕跡、幾塊因年久失修而略微翹起的地板、還有那些連接處已有銹跡的金屬支架……
“千葉同學,”年長的官員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根據(jù)我們初步勘察和過往記錄,這處道場建筑年代久遠,存在多處安全隱患。屋頂滲漏嚴重,部分結(jié)構(gòu)承重情況不明,消防設(shè)施缺失,電線線路老化……這不符合現(xiàn)行《青少年課外活動場所安全規(guī)范》的要求。”
他頓了頓,看著嵐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區(qū)教委出于對未成年人安全的高度負責,現(xiàn)正式下達整改通知書。”他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蓋著紅章的文件遞過來。
嵐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接過那張薄薄的紙,卻感覺有千斤重。上面羅列著一條條需要修繕或更換的項目,最后一行清晰地寫著:限期三十日內(nèi)完成整改并接受復(fù)檢,逾期未達標或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無法消除,場所將予以關(guān)停。
“我們理解這處道場可能對你有特殊意義,”旁邊的年輕官員語氣稍緩,但也帶著公事公辦的意味,“但安全無小事。請務(wù)必重視,盡快籌措資金進行修繕,或者……考慮尋找其他符合標準的場地。”
送走兩位官員,嵐捏著那份冰冷的通知書,站在空曠的道場中央。陽光透過高窗,清晰地照亮了空氣中的每一粒浮塵,也照亮了墻上父親照片里那雙溫和而堅定的眼睛。母親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連接道場和居室的玄關(guān)處,雙手不安地絞著圍裙,眼中滿是憂慮。
“嵐……”母親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可怎么辦?那些項目……得要多少錢啊?”她環(huán)顧著破舊的道場,仿佛在看一個無底洞。
嵐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墻邊,伸出手,輕輕拂過“心劍一體”卷軸邊緣的灰塵。那四個字,此刻顯得如此沉重而遙遠。道場是父親的心血,是寄托,也是束縛。他必須保住它。可錢從哪里來?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再次席卷而來,比昨夜的暴雨更讓他窒息。
***
下午,東京都立櫻丘高校劍道部活動室。
這里的氣氛與“心源道場”的孤寂冷清截然不同。空氣里彌漫著護具皮革、汗水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金屬護具架反射著體育館頂部明亮的燈光,幾十名身著統(tǒng)一劍道服的部員正在場地上或熱身,或捉對練習,竹劍交擊的“啪啪”聲、腳步摩擦地板的“嚓嚓”聲、教練的呼喝聲、隊員的吶喊聲此起彼伏,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和競技的熱度。
嵐穿著學校統(tǒng)一發(fā)放的劍道服,站在角落,顯得格格不入。他努力融入這喧囂的環(huán)境,但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和不適。現(xiàn)代競技劍道的氛圍熱烈而直接,追求的是速度、力量、瞬間得分,規(guī)則清晰明了——擊中有效部位(面、小手、胴)即得一本(分)。
“喂,新來的!別傻站著,過來對練!”一個身材高壯、嗓門洪亮的前輩沖他喊道,是部里的主將之一,三年級的大野。
嵐依言上前,穿戴好護具。他的動作一絲不茍,標準的古流架勢——重心沉穩(wěn),竹劍中段持握,劍尖微垂,目光銳利地鎖定對手中段(軀干),整個人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古松。
“架勢還挺唬人嘛!”大野嗤笑一聲,他的架勢則更符合現(xiàn)代競技風格,劍尖高昂,身體重心略前傾,充滿攻擊性,“開始!”
口令剛落,大野便如猛虎下山般撲來,一記迅捷有力的“面”直取嵐的面部!嵐瞳孔微縮,依靠扎實的基本功和敏銳的反應(yīng),身體后撤半步,手腕發(fā)力,“啪”地一聲脆響,精準地用小支(劍柄末端)格開了這迅猛的一擊,動作干凈利落。
“哦?反應(yīng)不錯!”大野有些意外,但隨即咧嘴一笑,攻勢更猛。連續(xù)的“小手”、“胴”如同疾風驟雨般襲來,力量十足,速度極快。
嵐憑借千錘百煉的基礎(chǔ)動作和穩(wěn)定的下盤,一一招架格擋。他的防御如同磐石,水潑不進,每一次格擋都精確地落在對方竹劍的力量薄弱點(物打部分),顯示出驚人的劍感和距離控制。然而,他的反擊卻顯得猶豫而“過時”。
當大野一個猛攻后出現(xiàn)微小空檔時,嵐本能地捕捉到了!他踏步前沖,手臂如鞭甩出,竹劍帶著一絲內(nèi)斂的鋒芒直刺對手的“咽喉”——這本是古流技法中極具威脅的一擊!
“停!”教練的哨聲尖銳地響起,同時大野的竹劍也下意識地向上格擋。
嵐的劍尖,險險停在大野護具喉籠(喉部護具)前幾厘米處。
“千葉!”教練皺眉走過來,“你在打什么?攻擊喉部?這是無效部位!而且你的動作太‘老派’了,追求一擊必殺?競技劍道要的是連續(xù)、有效的打擊,是得分!不是表演!”
周圍傳來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博物館里挖出來的吧?”
“架勢好看有屁用,又打不到分。”
“跟不上時代的家伙……”
大野也掀開頭盔面罩,看著嵐,眼神里帶著一絲戲謔和不解:“喂,新人,這里是打比賽的地方,不是演時代劇。你那套,過時啦!”
嵐默默地收回竹劍,面罩下的嘴唇緊抿著。無效部位?過時?他感到一陣燥熱涌上臉頰,不是因為運動,而是因為屈辱和不被理解的憤怒。父親教導(dǎo)的劍術(shù),追求心與技的完美,一擊必中,不正是劍道的精髓嗎?怎么在這里就成了“老派”和“過時”?
練習賽繼續(xù)進行,嵐被安排與另一個部員對戰(zhàn)。這一次,他努力回憶著昨晚電視里柳生宗介那種簡潔高效的進攻方式,試圖模仿。但動作變得僵硬別扭,步伐失去了往日的沉穩(wěn),節(jié)奏完全被打亂。對手輕易地抓住破綻,連續(xù)得分。他輸?shù)煤翢o懸念。
部活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隊員們?nèi)齼蓛傻仉x開,興奮地討論著剛才的對戰(zhàn)或即將到來的區(qū)預(yù)選賽選拔。嵐默默地脫掉護具,汗水浸濕了他的頭發(fā),貼在額前,狼狽不堪。失敗的苦澀和被嘲笑的難堪在胸腔里翻涌。他拒絕了隊友一起去喝飲料的邀請,獨自一人留在了空曠的活動室。
燈光只開了一半,巨大的空間顯得半明半暗。嵐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竹劍“孤雨”。他走到空曠的場地中央,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fù)混亂的心緒。
然后,他開始揮劍。
不再是練習賽時的刻意模仿,也不再是道場里壓抑的機械重復(fù)。他回到了最熟悉的狀態(tài)。孤獨一人,面對無形的對手。每一次踏步、舉劍、揮斬、殘心,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動作古樸流暢,帶著某種內(nèi)在的韻律。劍風劃破空氣,發(fā)出沉穩(wěn)而悠長的破空聲。
汗水順著下頜滴落,砸在地板上。失敗帶來的陰霾似乎被暫時驅(qū)散,只剩下竹劍的軌跡和他粗重的呼吸聲。
他沒有注意到,活動室二樓的看臺上,有兩個人影正注視著他。
一個是身材健碩、剃著短寸頭的男生,佐藤健太。他雙臂抱胸倚在欄桿上,濃眉下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好奇和一絲欣賞:“喂喂,美雪,看到?jīng)]?那家伙,基礎(chǔ)動作扎實得可怕啊!格擋那幾下,簡直滴水不漏!就是進攻……嘖嘖,太死板了!”
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氣質(zhì)冷靜的女生,小川美雪。她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正回放著剛才嵐與大野練習的片段。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動,放大嵐的動作細節(jié),鏡片后的眼神專注而銳利。
“佐藤同學,你說得對,但也錯了。”美雪的聲音平靜無波,“他的基礎(chǔ)確實遠超常人,尤其是防御時的預(yù)判和距離感,數(shù)據(jù)模型顯示非常優(yōu)秀。但問題不在于死板。”
她點了一下屏幕,畫面定格在嵐模仿柳生式進攻的瞬間:“你看這里。當他試圖采用現(xiàn)代主流快攻時,全身肌肉協(xié)調(diào)性數(shù)值驟降,反應(yīng)時間反而延遲了0.1秒。這說明什么?”
健太湊過去看屏幕上的曲線圖,撓了撓頭:“呃……說明他不適合?”
“說明他的身體和精神,早已被另一種更深厚、更凝練的‘型’所塑造。”美雪推了推眼鏡,目光再次投向場地中那個孤獨揮劍的身影,“強行改變,只會適得其反。他需要的,或許不是改變‘型’,而是找到讓這古老的‘型’在規(guī)則下煥發(fā)生機的方式……以及,解開他眼神里那團迷霧的鑰匙。”
健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咧嘴一笑:“哈!聽起來挺有意思!這家伙,眼神跟狼崽子似的,倔得很!我喜歡!”他摩拳擦掌,眼中燃起熱切的光芒,“喂,美雪,你說……我們能把他拉過來一起練嗎?區(qū)預(yù)選賽團體賽,就需要這種硬骨頭!”
美雪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場地中央。嵐最后一記“面”擊出,動作凝練如石,劍尖穩(wěn)穩(wěn)停在虛空,整個人的氣勢瞬間凝聚,又緩緩歸于平靜。
殘心,無懈可擊。
“或許,”美雪輕聲說,像是在回答健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需要先解決他道場屋頂漏水的問題。”她的目光落在嵐放在場邊的舊運動包上,一張對折的、帶著區(qū)教委紅章的通知書,不經(jīng)意地露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