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賀正藏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枯木,帶著一種歲月的粗糲感,卻又奇異地穿透了道場傍晚的寧靜。健太一臉愕然,美雪也停下了整理工具的動作,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門口那佝僂的身影。
嵐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隨即又猛烈地跳動起來。昨夜暴雨中的驚鴻一瞥,訓練場角落那冰冷如蛛絲的被窺視感,還有那柄底凹痕傳來的奇異冰涼……一切線索都指向眼前這個如同從陰影中走出的老人。
“老……老人家?”嵐的聲音有些發干,他下意識地將“孤雨”握得更緊,劍柄的粗糙感帶來一絲微弱的真實感。
古賀沒有理會健太的警惕和美雪的審視,那雙藏在雨帽陰影下的渾濁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勾勾地鎖在嵐的臉上。他沒有走進道場,只是微微側身,讓開門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想學,就跟我來。帶上劍,和你的腦子。”
沒有解釋,沒有寒暄,甚至沒有多余的目光投向煥然一新的屋頂。他轉身便走,佝僂的背影融入門外的暮色中,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認定嵐一定會跟上。
“喂!老頭兒!你……”健太不滿地喊了一聲,就要追出去。
“等等!”美雪的聲音冷靜地響起,她伸手攔住了健太,目光卻追隨著嵐,“千葉同學?”
嵐的內心如同風暴中的海洋,驚疑、困惑、還有一絲難以抑制的、源自最后那奇跡一劍的渴望,激烈地翻涌著。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孤雨”,柄底那微小的凹痕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正隱隱發燙。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疑慮,眼神變得堅定:“我去看看。”
“我跟你……”健太話沒說完。
“不。”嵐打斷了他,目光迎向美雪和健太關切的眼神,“他……只讓我一個人去。”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放心,就在附近。”
說完,他不再猶豫,邁步跟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口那片愈發濃重的暮色里。
道場外,城市的喧囂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開。古賀正藏的身影在前方不遠處,沿著一條通往郊區邊緣、人跡罕至的廢棄鐵路支線的小徑行走。兩旁是荒蕪的野草和半人高的灌木叢,在傍晚的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竊竊私語。空氣里彌漫著泥土、鐵銹和植物腐敗的氣息。
嵐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古賀的背影在昏暗中顯得愈發佝僂單薄,那件深灰色的舊雨衣下擺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背上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件輪廓清晰——那形狀,嵐幾乎可以肯定,也是一柄竹劍。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彌漫在兩人之間,只有腳步聲在寂靜中單調地回響。
小徑盡頭,是一段廢棄多年的鐵路橋。巨大的水泥橋墩沉默地矗立在逐漸暗沉的天幕下,橋下是早已干涸的、布滿碎石和枯草的河床。廢棄的鐵軌在橋面上銹跡斑斑,向兩端延伸,消失在暮色深處。
古賀走到橋墩下,停住腳步。這里遠離路燈,光線昏暗,只有遠處城市邊緣模糊的光暈和初升的星點提供著微弱的光源。風聲在橋洞下穿過,發出嗚嗚的低嘯,更添幾分荒涼和詭異。
他轉過身,雨帽下的陰影籠罩著他的臉,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微的光。
“站好。”古賀的聲音毫無波瀾。
嵐依言站定,脊背挺直,手中緊握“孤雨”,警惕地看著對方。
“把你決賽最后打那大塊頭的一下,”古賀伸出手,干枯的手指指向嵐,“再做一次。”
嵐心頭一緊。決賽那一劍的感覺,詭異、強大,卻也帶著一種抽離后的巨大空虛和恐懼。他至今無法清晰回憶那種狀態是如何進入的,更不知如何重現。
“我……”嵐試圖解釋。
“閉嘴!做!”古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厲,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靜的空氣中,“想那么多做什么!身體!用你的身體去記!不是用你那塞滿了亂七八糟東西的腦子!”
嵐被這突如其來的斥責震得一滯。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摒棄雜念——柳生的陰影、道場的壓力、內心的恐懼……他閉上眼,回憶那一刻:健太的咆哮、大島失衡的瞬間、柄底傳來的冰涼、世界變慢的錯覺……他試圖捕捉那種瀕臨極限的專注,那種將一切壓縮到極致的爆發感。
他猛地睜開眼,踏步!送足!擰腰!手臂揮動!“孤雨”帶著尖嘯刺向虛空!
動作快,力量足,帶著破空聲。然而……
古賀鼻腔里發出一聲清晰的嗤笑,干啞刺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花架子!”他冷冷評價,“徒有其形!空有力量!連門邊都沒摸到!”
嵐的動作僵住,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再次涌上。他明明感覺已經盡力模仿了!
“真正的‘雨映心’,不是讓你變快變狠!”古賀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是讓你‘看見’!看見風!看見光!看見對手筋肉繃緊的瞬間!看見他呼吸吐納的間隙!看見……雨滴落下的軌跡!”
他猛地踏前一步,渾濁的雙眼死死盯住嵐:“你以為你最后那一下,靠的是運氣?靠的是蠻力?放屁!是雨!是那場該死的雨!”
嵐的瞳孔驟縮!決賽時的暴雨……閃電……雨滴……
“雨打芭蕉,心隨劍動!”古賀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在吟誦某種古老的咒文,“芭蕉葉承不住雨滴的重量,會彎曲,會顫抖!你的心呢?!你的心承得住什么?!雜念?恐懼?還是那點可憐的好勝心?!”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嵐的眉心:“把它們!像倒掉洗腳水一樣!倒掉!放空!讓你的心!變成一片芭蕉葉!只感知!不思考!讓雨滴落下的聲音!成為你唯一的‘念’!”
“現在!”古賀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嵐耳邊炸響,“閉眼!聽風!”
嵐下意識地猛地閉上雙眼。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純粹的黑暗。視覺被剝奪,聽覺被無限放大。廢棄鐵路橋上嗚嗚的風聲變得更加清晰,如同嗚咽的鬼魂在橋洞下穿梭。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近處草叢里不知名昆蟲的鳴叫,腳下碎石細微的滾動聲……無數聲音涌入耳中,嘈雜混亂。
“亂!太亂了!”古賀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入這片混亂,“心浮氣躁!聽!聽風穿過橋洞!左邊第三根鋼梁的銹蝕縫隙!聲音有什么不同?!”
嵐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努力集中精神,在紛亂的聲浪中艱難地捕捉著。左邊……鋼梁……銹蝕……風聲……嗚嗚……嘶……
一種極其細微、如同鋼絲被拉緊的、帶著一點點金屬摩擦感的“嘶”聲,被他從混沌的背景音中強行剝離出來!
“對!就是它!抓住它!讓這個聲音!填滿你的腦子!”古賀的聲音帶著一絲殘酷的引導,“其他聲音,都是垃圾!丟掉!”
嵐死死“抓住”那絲細微的“嘶”聲,試圖讓它在腦海中無限放大,蓋過其他一切。這感覺極其痛苦,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死死抱住一根脆弱的稻草。其他的聲音——風聲、蟲鳴、遠處車流的嗡鳴——如同無數只手,瘋狂地撕扯著他這唯一的精神支點。
“呼……呼……”嵐的呼吸變得粗重,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張被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蠢貨!誰讓你用力了?!”古賀的斥罵如同冷水潑頭,“放松!像葉子!像水!讓聲音自己流進來!不是你去抓!”
放松?在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瀕臨崩潰的邊緣,如何放松?嵐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極度的專注和試圖放松之間被劇烈地撕扯著,精神如同被放在磨盤上反復碾壓。頭痛欲裂,冷汗浸透了后背,握著“孤雨”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聽不到!就滾回去!”古賀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這點門檻都過不去,‘雨映心’?你碰一下都會死!”
死!
這個字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嵐的心上。父親筆記殘頁上扭曲痛苦的字跡,古賀語氣中那冰冷的警告……這不是游戲!
一股強烈的不甘混合著對真相的渴望,如同巖漿般從心底爆發出來!他猛地一咬牙,幾乎是從靈魂深處發出一聲無聲的嘶吼!
放空!
不是放棄!不是松懈!是……松開那死死攥住精神稻草的手!任由那“嘶嘶”的風聲流過意識,如同水流過芭蕉葉面!
就在他精神緊繃到極致,幾乎要徹底崩潰的剎那!
嗡!
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冰涼感,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毫無征兆地從“孤雨”的柄底凹痕中滲透出來!順著他的指尖,沿著手臂,輕柔卻又無比堅定地流淌入他狂躁灼熱的精神核心!
那感覺……就像極度干渴的沙漠中,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清泉!
混亂嘈雜的聲浪瞬間被推遠、模糊!意識深處那根緊緊繃住的弦,被這股冰涼輕柔地撫平、松開……
風穿過左邊第三根銹蝕鋼梁縫隙的“嘶嘶”聲,如同被無限放大、提純,瞬間占據了嵐聽覺的全部!清晰、穩定、帶著一種奇妙的金屬韻律!
不是他強行捕捉,而是那聲音……主動流入了他的感知!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那單一、純粹的聲音軌跡。
“哼……”古賀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渾濁的眼眸在昏暗中似乎閃過一道微不可查的光,“總算……像點樣子了。”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橋洞外那片被暮色籠罩的荒草深處。
“現在……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