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昱眼神瞬間掃向發聲方位。
那里站著一位中年男人，一身黑色罩衫，容貌普通、形體普通，跟拿著保溫杯在公園遛彎的大叔毫無區別。
然而他一轉身，趙昱就知道，這是個遠超富田次郎的高手。
腰胯為總樞紐，上半身和下半身形成‘對擰’之勢，脊柱始終保持中正，不傾斜、不搖晃。
再一邁步，步伐平起平落，有落地生根之勢，卻又夾雜著輕盈流動之感。
如此矛盾而統一的表現，正是把八卦掌樁功練到骨子里的情形。
趙昱見獵心喜，迅速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在南市鼎沸的人潮中穿行。
蒸騰的熱氣裹夾著煎炸的油香、汗臭，人群如水川流，攤販的吆喝此起彼伏。
他們卻是水中游魚，劃過縫隙，腳步無聲，衣角不驚。
在這擁擠的情形下，一個小販用扁擔挑著簡易爐灶、蛋框，沿街叫賣著：“爺們兒捎一套馃子？管飽頂晌午！”
然而不知怎得，小販腳下一歪，眼看就是爐翻蛋打的下場。
這時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小販感覺肩頭被人一推，竟然立馬又站穩了。
他瞪大眼四處張望，卻什么都沒有發現。
“介不哏兒了嘛！大白天活見無常咧！”
而緊隨其后的趙昱看的清清楚楚，好一招‘順勢推掌’！
中年人不過輕輕一推掌，便通過‘聽勁’感知對方失衡方向，用肩、肘、掌節節貫通的螺旋勁順勢一撥，化解沖力，助其調整重心。
真是勁力通透、反應自然。
正如拳諺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真是好地方啊！
隨隨便便就碰到一位八卦掌的宗師人物。
只有這里，才是國術最后的絕巔！
接著兩人混著市井油煙穿行東市，聽著‘胸口碎大石！肚皮開鋼板！’閃進撂地賣藝的中市，最后腳步一拐，來到南市西南角一處名為忠義里的小巷。
巷子狹窄，不過能容兩三人通行，地面有一層浮灰，幾道車輪印，散落著兩三張報紙，墻角陰影處還拼命掙扎著點點青苔。
旁邊的廣和樓正唱著京劇《安天會》的尾聲。
飾演‘二郎神楊戩’的武生，唱腔如齒間磋磨，喉底壓雷：
俺——只——道，天宮孽障，難——逃——命——！！
命字一了，兩人恰好面面相對。
趙昱拱手問：“河南趙昱，師傅高姓大名？”
中年男人答：“姓名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有些人叫我關東之鬼，你叫我鬼吧。”
趙昱點點頭：“哦，鬼，你好，我是人。”
關東之鬼一愣，提眉一笑，好像是沒有見過這么有意思的年輕人。
他將手伸進衣襟，掏出一包雙龍牌香煙，煙盒開口朝向趙昱：“來一根吧？”
趙昱：“不抽煙。”
關東之鬼有些嗔怪：“若是兩人相識，我敬煙，對方不管會不會抽，愛不愛抽，都要接過去抽兩口，不然就是不給我面子。這正是咱們國人的溫良恭儉讓，是禮。”
說完，他四指捏緊煙盒，食指放在盒底，再次遞出：“抽兩口吧。”
趙昱微微側頭，讓過煙盒開口方向：“知道我不抽煙，便不再塞給我，才是給我面子，也是禮。”
關東之鬼蹙著眉頭深思數秒，竟然贊同地點點頭：“說得有理，若只顧一人面子，兩人難交。”
他把煙重新收起來，繼而伸出右手：“那握個手吧。”
趙昱眼睛看向伸來的手。
掌型微側，掌心面向對方，四指自然并攏，如同待放花苞。
因視線遮擋，看不清拇指位置。
手腕則有微微向上的支撐感，處于一種掤勁的狀態。
手臂微曲，張弛有度，手肘恰恰護住腰肋。
整體看上去平平無奇，有點老農伸手的質樸，實則暗藏殺機，門戶緊守，變化無窮。
趙昱默默閉上眼睛，腦海中的自己伸手前握。
第一次，雙方看似手掌握在一起，實際上，關東之鬼卻微微前移手掌，粘住趙昱手腕。
這本就不是握手，而是趁勢拿捏住趙昱的關節點，接下來無論趙昱是握緊、推、拉，都會被對方通過皮膚的觸感和肌肉運動，感知到力量大小、方向、重心、意圖。
進而引導趙昱力量偏離中線，失去平衡，撞向窄巷墻壁！
第二次，關東之鬼手掌突然下按，壓住趙昱手臂，肘尖如錘，順勢頂向趙昱胸口。
頂心肘！
第三次，接觸瞬間，關東之鬼立刻扣緊趙昱手腕脈門，然后一拉，趙昱重心不穩，身體向前踉蹌，關東之鬼左手手腕一翻，掌心向上，猛地對趙昱下巴一托！
托天掌！
勁從地發，經腰、肩傳遞，最終匯聚掌根，一托之下，傷及顱腦、頸椎。
第四次...第五次...
趙昱緩緩睜開眼，后腿微曲，前腿虛點地面，隨時可進可退。
手掌緩緩上抬，如水中枯木輕輕浮起，肘尖自然下垂指地，和手臂形成三角支撐，猶如拉開的弓弦。
接著手掌前伸，仿佛是要去握一根羽毛，而不是暗藏殺機的手掌。
而關東之鬼瞳孔中倒影出一只骨節勻稱，掌心如淵的手掌。
這手掌無半分煙火氣，掌心含空似大壑藏云。
好后生！津門怎就突然蹦出這么一個孫猴子？從娘胎里開始練武，也不過如此吧。
兩人雙手終于相交，剛剛搭上，便不約而同地五指如鐵鉤，扣住對方。
他們胳膊的肌肉都在輕微跳動，即想利用對方的力，又要防著被對方利用。
手上是無聲的交鋒，根基卻在雙腳！
所謂力從地起、腰馬合一，幾乎所有的有效打擊都從地面而起。
關東之鬼左腳腳底貼著石板向前滑移半步，想要借力。趙昱立刻跟上，右腳斜插進去，擋住關東之鬼的著力點。
被阻擋瞬間，關東之鬼腰胯猛地向右后方一‘旋’，以被截停的左腳為支點，右腳劃過一個小弧線，落點于側后方。
趙昱趁勢跟上，竟又準備用左腿貼上關東之鬼右腿。
旁邊戲樓開始換了新曲目，巷子里響起鑼鼓四擊頭：倉、倉、才、倉！的擊打聲。
兩人臉龐青筋浮現，腳步來回交錯，從巷子頭到巷子尾，地面的青石板被拖出一道道長長的白痕，殘破的報紙被碾成齏粉。
短短時間，小小方圓之內，他們已然交鋒多次，用出了畢生對勁力的理解。
“能不能離開津門？”關東之鬼微微喘氣。
“不能。”
“能不能不比擂？”
“不能。”
“我侄女長得賊帶勁，介紹給你？”
“不...哈？”
話題轉變的實在太快，趙昱手上不可避免的出現些微遲滯。
關東之鬼趁此機會，手臂一抖，一股巧勁把趙昱砰的一聲撞在墻壁上。
青石磚墻的灰塵顆粒受到趙昱背部撞擊，散成一團煙圈似的灰雪。
“陰我，恁奶奶嘞！”
趙昱忍著內臟震蕩，腳下一蹬墻角，如同獅子撲兔，帶著關東之鬼撞到對面墻壁。
一聲悶響，又是一層灰雪飄飛。
“小兔崽子，勁還挺大，再來！”
砰！
砰！
一時之間，兩位聽勁高手完全放棄技巧，像混混打架一樣，在墻壁撞來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