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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夢里有人喊我名字

金鑾殿上,空氣仿佛凝固成冰,寒意順著青磚地面攀爬而上,刺入百官的靴底。

殿內燭火凝滯,連火焰都似被這肅殺之氣凍結,唯有御座上方蟠龍金柱投下的陰影,在宣德帝翻涌怒意的眼底微微顫動。

百官垂首,呼吸輕如游絲,連喉結滾動都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那即將噴薄而出的雷霆之怒。

顧昭之身著緋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百官之前。殿頂垂落的銅鈴無風自響,一聲輕顫,映得他肩頭紅袍微動。

他清越而冷冽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之內,如同冰珠落玉盤:“陛下,臣所奏‘靜心庵私囚案’,人證物證俱在。此乃靜心庵林掌柜臨終前寫下的血書口供,指證吏部侍郎李崇,以權謀私,草菅人命,其罪當誅!”

話音落,內侍監戰戰兢兢地將那封浸透了暗紅血跡的供狀呈至龍案。紙面尚帶余溫,指尖觸之,竟有黏膩濕意,仿佛那血仍未干涸。

宣德帝只掃了一眼,那雙蘊含著無上權威的眼眸便瞬間被怒火點燃,瞳孔深處似有金焰炸裂。

他猛地將血書擲于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百官額角冷汗滑落,無人敢抬手擦拭。

“好!好一個吏部侍郎!”宣德帝怒極反笑,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殺意,齒縫間滲出寒霜,“朕的天下,竟有此等視人命如草芥的蠹蟲!傳朕旨意,即刻將李崇打入天牢,革去官職,抄沒家產!命大理寺卿、刑部尚書,三司會審,務必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所有涉案人員,一律嚴懲不貸!”

雷霆之威,無人敢觸其鋒芒。

李崇一派的官員個個面如死灰,牙關輕顫,連指尖都在發抖,仿佛已聽見天牢鐵鏈拖地的聲響。

退朝之后,京城的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宮門外的槐樹被風卷得枝葉翻飛,枯葉打著旋兒貼著石階滾過,如同逃命的魂靈。

顧昭之回到府邸,連官袍都未及換下,便立刻召來了心腹崔九。

“查,”他聲音低沉,不帶一絲溫度,指尖在案上輕叩,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十年前,宮中西角門當值的七名役卒,卷宗記載,如今尚存者三人,皆在京中各處當差。今夜三更,我要在密室見到他們。”

崔九領命,不敢有絲毫怠慢,轉身離去時,衣角帶起一陣微風,吹熄了廊下一盞孤燈。

顧昭之獨自立于書房,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案頭那只小巧的護心香爐。爐身冰涼,銅質細膩,指尖摩挲間傳來微澀的觸感。

爐中,最后一縷安神香的青煙裊裊散盡,余燼微紅,忽明忽滅,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他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波動。

香未燃盡,她便不會有事。他信她,如同信這十年未斷的香火。

與此同時,膳香坊內,蘇晚也并非在被動等待。

她早已布下了自己的棋局。

“趙管事,”她聲音平靜,眼神卻銳利如刀,指尖輕點案上繡品,觸感柔滑如水,“將我們坊里新出的一批《顧府特供》繡品,分別送到宮中幾位年事已高、不問世事的太妃娘娘府上。”她取過幾張雅致的箋紙,親筆寫下幾行娟秀小字:“蘇家孤女,感念天恩浩蕩,略備薄禮,聊表寸心。”墨香微濃,筆鋒收處,紙面微皺。

趙管事有些不解,卻還是恭敬地應下,腳步輕緩地退出門外。

蘇晚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這看似討好示弱的舉動,實則是一塊投入渾水的探路石。

李崇在朝中根基深厚,若真有宮中內應,絕不會對她這個攪動風云的“蘇家女”進宮之事無動于衷。

她要看的,就是誰會先跳出來。

果不其然,當天深夜,宮里便悄無聲息地傳出個消息:圣上生母的遠房表親,那位同樣姓李的太妃,突然染了急風寒,宮門緊閉,謝絕一切探訪。

聽到回報,蘇晚正端著一盞清茶,她輕輕吹開水面的霧氣,熱氣拂過臉頰,帶著一絲微燙的濕潤。她低聲冷笑:“病得,可真是時候。”聲音輕得像一片葉落,卻冷得能結出霜來。

夜色如墨,三更時分。

顧府密室之內,燭火搖曳,將墻壁上的人影拉得詭異而扭曲,如同群魔亂舞。

三名年過半百的老役卒跪在地上,身體抖如篩糠,膝蓋壓著冰冷的青石,寒氣直透骨髓。

他們這輩子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權傾朝野的鎮撫使大人深夜密審。

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恐懼,讓他們幾乎無法言語,連吞咽口水都發出“咯”的聲響。

顧昭之坐在主位,目光如鷹隼般一一掃過他們蒼老而驚恐的臉。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沉默的壓力,比任何酷刑都更讓人崩潰。

終于,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年長的役卒撐不住了,他顫抖著磕頭道:“大人,大人饒命!小人……小人想起來了!十年前蘇家出事那一夜,小人確實在西角門當值。當時……當時確實有一道黑影從宮門外閃了進來!”

顧昭之眸光一凝:“說下去。”

“那人穿著內侍的服飾,頭上戴著兜帽,臉……臉被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楚。但是,但是小人眼尖,瞥見了他的靴底!”老役卒的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變得尖利,喉結上下滾動,“他的靴底,刻著一朵祥云的暗紋!那是……那是李侍郎府上家奴才有的特有刻印!”

此言一出,另外兩人也像是被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另一名稍胖的役卒連忙補充道:“沒錯!小人也想起來了!第二天,李崇……不,李侍郎親自來了西角門,什么都沒問,就賞了我們當值的每人十兩銀子,讓我們……讓我們把嘴閉牢,就當什么都沒看見!”

十兩銀子,對于他們這些底層役卒而言,是一筆巨款。

足以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將一樁天大的秘密爛在肚子里十年。

顧昭之閉上雙眼,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密室里只剩下“篤、篤、篤”的聲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也敲在他自己沉寂十年的命門。

良久,他似乎不經意地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一夜,可曾聽見任何人,提起過‘顧小姐’三個字?”

他的心,在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揪緊了,指尖微微發涼。

三名老役卒茫然地對視一眼,齊齊搖頭。

最先開口的那人遲疑了一下,又道:“‘顧小姐’倒是不曾聽聞。不過……不過在那之前幾天,確實有個小姑娘,派人往宮門遞過一封信,說是十萬火急的救命之恩,求見……求見大人您。可那信,被當時守門的太監頭兒嫌晦氣,看都沒看就給扔了。”

“轟”的一聲,顧昭之的腦海里仿佛有驚雷炸響,耳中嗡鳴,眼前瞬間閃過十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他猛然睜開雙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了震驚與懊悔交織的復雜情緒,眼角微微抽動。

他想起來了。

十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身負重傷,意識昏沉,被仇家追殺至絕境。

是那個瘦弱的少女,將他拖進了自己的閨房,用顫抖的雙手,笨拙地為他包扎傷口。

血腥氣與女兒家的幽香混合在一起,成為他十年噩夢中唯一的暖色。

他記得,在他強撐著離開時,她躲在門后,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對他說:“你若能活下來,記得……記得去查西角門……”

當時的他,身心俱疲,只當那是少女在極度惶恐之下,無意識的囈語,并未放在心上。

他以為她只是個被卷入無妄之災的、柔弱的、需要他庇護的姑娘。

可如今想來,那哪里是囈語?

分明是她早已洞察到危險,在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向他傳遞最關鍵的線索!

她甚至還曾試圖送信入宮!

她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是驚愕,是愧疚,更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

他豁然起身,不顧崔九驚異的目光,大步流星地沖出密室,直奔膳香坊而去。

夜風凜冽,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袖口掠過枯枝,發出“簌簌”輕響。寒風灌入領口,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滾燙。

膳香坊后院的小樓,依舊亮著一豆燈火,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

顧昭之悄無聲息地落在窗外,透過窗欞的縫隙向內望去。

只見蘇晚并未安睡在床榻上,而是伏在書案邊,已然沉沉睡去。

她身形單薄,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格外脆弱,呼吸輕淺,發絲垂落,掃過紙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她的手邊,還散落著幾張紙,手中,赫然還緊緊攥著那份他給她的、殘缺信件的復印件。指尖泛白,仿佛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繩索。

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腳步放得極輕,連呼吸都屏住,生怕驚擾了她的夢境。

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她沉靜的睡顏上。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眉頭微蹙,似乎在夢中也不得安寧。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從她指間將那份信紙復印件輕輕抽走,紙面微涼,帶著她指尖的溫度。

又解下自己身上還帶著體溫的墨色外袍,動作輕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布料輕覆,她肩頭微微一顫,卻未醒來。

就在這時,睡夢中的蘇晚似乎有所感知,秀眉蹙得更緊,紅唇微啟,發出一聲夢囈般的低語:“顧昭之……別走……”

聲音很輕,卻如同一道驚雷,劈中了顧昭之。

他高大的身形猛然一僵,所有動作都停滯了,連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他低下頭,目光一寸寸描摹著她的臉龐。

他看到,她緊閉的眼角,沁出了一點晶瑩的濕意,像是在做一個悲傷的夢。

十年了,他活得像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心中只剩下仇恨的堅冰。

可此刻,這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忽然緩緩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飛一只蝴蝶:“我沒走。我在這兒。”

神奇的是,那輕柔的回應仿佛穿透了夢境。

蘇晚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彎起一個安心的弧度,呼吸也變得綿長,睡得更沉了。

顧昭之凝視著她恬靜的睡顏,良久,良久。

最終,他緩緩抬起手,那只習慣了握刀、沾滿血腥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與遲疑,極輕,極輕地,撫了撫她鬢邊的發絲。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肌膚,像觸到一片初春的雪。

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去觸碰除了仇恨之外的溫軟。

翌日清晨,孫太醫照例來為顧昭之請脈。

他捻著胡須,搭上顧昭之的手腕,片刻后,臉上露出了極為驚訝的神色。

“奇了,怪了!”他喃喃自語,“大人的脈象,沉穩有力,心跳和緩,竟……竟有足足兩刻鐘深眠的跡象!這可是數年來頭一遭啊!”

他驚訝之余,眼尖地發現顧昭之書房案頭的香爐里,換了一味新香。

那氣味清淡悠遠,他湊近聞了聞,辨認出其中有安神解郁的合歡皮,與寧心益智的遠志。

他恍然大悟,隨即欣慰地輕嘆一聲:“看來,大人終于是尋到了能讓自己安睡的方子了。”

而此時此刻,膳香坊的小樓里,蘇晚已在回廊下的晨光中醒來。

身上那件帶著清冽男子氣息的墨色外袍讓她微微一怔,鼻尖縈繞著松木與冷雪般的氣息。

隨即,她感覺袖中似乎多了個硬物。

她疑惑地伸手探入袖中,摸出了一枚嶄新的黃銅令牌。

令牌入手溫潤,正面是顧昭之私印上那個龍飛鳳舞的“昭”字,背后,卻多了一行用刻刀新添的、字跡略顯生澀的小字。

“若夢到我,就喊一聲。”

蘇晚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復摩挲,銅牌的溫度仿佛透過指尖,一路燙到了心底。

她的心跳,在那個清冷的早晨,第一次有了失控的跡象。

這一夜,他不僅為她披上了外衣,也為她那顆冰封已久的心,點燃了一星火種。

她將那枚帶著特殊意義的銅牌貼身收好,眼底的柔軟與迷茫在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堅定的冷冽與清明。

那一點點突如其來的溫暖,非但沒有讓她沉溺,反而化作了更強大的力量。

李太妃病得蹊蹺,李崇被拘,朝局動蕩,正是渾水摸魚的最好時機。

她抬起頭,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臉上,卻照不透她眼底深處的算計。

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院中早已等候的趙管事,清晰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要放出的下一個風聲,將是一把更鋒利的刀,直插敵人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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