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京城的梅林還浸在料峭里,枝頭殘雪未消,卻已有早梅頂著冰粒冒出紅點。綰綰踩著薄雪去撿落在石桌上的繡繃,指尖剛觸到絲線,就聽衛七的腳步聲踏碎了梅林的寂靜。
“殿下,西境急報。”衛七的聲音壓得很低,手里的油紙包滲著濕痕,“‘梅香道’商隊被劫了,帶貨的掌柜是蘇家遠房,被人發現時……手里攥著這個。”
油紙包里是半張燒焦的信紙,殘存的字跡歪歪扭扭,卻能認出“蘇”“秦”“密約”幾個字。明軒捏著紙角,指腹被邊緣的炭粒硌得發疼——這已是本月第三次收到“蘇家通敵”的證物,前兩次是西域商隊截獲的“密信”,這次竟直接用了人命。
“查過劫商隊的人嗎?”明軒望向梅林深處,那里有株老梅,枝干被雷劈過,卻年年開花最盛。
“是柳家舊部,”衛七喉結動了動,“現場留了枚梅花鏢,鏢身刻著‘柳’字,和當年柳乘風用的一模一樣。”
綰綰繡繃上的針“當啷”落地,針尖扎進雪地里。她想起昨夜蘇珩來宮里,鬢角又添了霜白,說蘇家旁支在西境被秦兵扣了,問能不能讓明軒出面斡旋。當時只當是尋常摩擦,現在想來,怕是早被人算好了。
早朝的爭論比預想中更烈。
御史臺的封御史捧著那半張焦信,在大殿中央叩首:“陛下!蘇家與秦國勾連已是鐵證!西境商隊帶的‘密信’雖被燒毀,可幸存的伙計親眼看見,掌柜臨死前在地上寫‘蘇秦’二字!”
蘇珩拄著拐杖出列,青銅拐杖頭在金磚上砸出悶響:“封御史親眼看見了?還是聽柳家殘黨說的?”
“你——”封御史漲紅了臉,“蘇老將軍這是要包庇同黨?”
“老夫包庇誰?”蘇珩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落下,“當年柳乘風通敵,是老夫帶著蘇家軍斬了他的信使!現在他的余孽偽造證據,你倒拿著當個寶,是老糊涂了還是瞎了眼?”
傅恒在龍椅上敲了敲玉板,殿內霎時安靜。他看向明軒:“皇兒怎么看?”
明軒走出朝列,展開那半張焦信:“諸位請看,這信紙是西域的桑皮紙,蘇家慣用的是江南竹紙;墨跡是秦國的‘烏金墨’,遇火會結塊,可這上面的墨卻化了——顯然是先用普通墨寫好,再潑上烏金墨偽裝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封御史:“至于伙計說的‘蘇秦’二字,西境昨日下過雨,泥地寫字會暈開,可據衛七查報,那兩個字邊緣工整,倒像是用炭筆描的。”
封御史的臉白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傅恒點點頭:“蘇家忠勇,朕信得過。但柳家殘黨既敢在‘梅香道’動手,必是有了窩點,明軒,你帶衛七去查。”
西境的線索斷在一處廢棄的驛站。
驛站后院的梅樹下,新翻的泥土里埋著個陶罐,里面是十幾枚未刻字的梅花鏢,還有本賬冊,記著近三個月“梅香道”上商隊的路線和貨物。最后一頁畫著個花鋤,鋤刃上刻著半朵梅。
“是宮里的花匠。”衛七指著那花鋤,“御花園的老王頭,用的就是這種鋤,鋤刃上的梅花紋和畫里的分毫不差。”
明軒想起那老王頭,總愛在亥時去梅林修剪枯枝,佝僂的背影在月光里像株老梅。上個月念梅還說,王爺爺給她的梅子糖特別甜,現在想來,那糖里說不定摻了什么東西。
趕回京城時,正撞見老王頭提著食盒往綰綰的寢宮去。食盒里飄出梅香,是綰綰愛吃的梅花糕。明軒攔住他時,老人手一抖,食盒摔在地上,糕點滾出來,其中一塊裂開,露出里面藏著的小紙條——寫著“今夜三更,西角門見”。
“柳家讓你做什么?”明軒盯著他耳后,那里有塊淡褐色的疤,像被燙傷的。
老王頭撲通跪下,渾濁的眼睛里滾出淚:“小的……小的是被逼的!兒子在柳家殘黨手里,他們說……說不把這包藥放進娘娘的茶里,就殺了我兒子!”
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衛七聞了聞,臉色驟變:“是‘失語散’,服了會說不出話,和當年先皇后被柳貴妃下毒的癥狀一樣!”
老王頭的兒子被藏在城郊的破廟。衛七帶人去救時,只找到具冰冷的尸體,胸口插著枚梅花鏢——顯然是早就殺了,用假消息穩住老王頭。
“柳家的人,就在破廟西墻的夾層里。”老王頭捧著兒子的尸體,哭得肝腸寸斷,“他們說……等娘娘中了藥,就讓我放火燒梅林,喊‘蘇家縱火滅口’。”
明軒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他忽然想起蘇傾鸞的日記里寫過:柳乘風最擅長用親人要挾,當年他就是抓了蘇家的奶媽,逼奶娘在蘇傾鸞的藥里下毒。
三更時分,西角門果然有黑影晃動。衛七帶人圍上去,卻見是幾個穿著蘇家軍服的人,領頭的竟是蘇珩的次子蘇墨。
“你們抓我做什么?”蘇墨掙扎著,腰間的玉佩掉出來,是蘇家的信物,“我只是……只是想看看是誰在造謠害我們蘇家!”
明軒撿起玉佩,忽然注意到玉佩的缺口——和那半張焦信邊緣的齒痕完全吻合。他心里一沉:“你把焦信藏進商隊的貨箱里,又讓人假裝劫道,對不對?”
蘇墨的臉瞬間煞白:“我……我只是想引蛇出洞!誰知道他們真殺了人……”
原來蘇墨早就發現柳家殘黨在西境活動,想自己設局引出幕后黑手,卻被柳家反過來利用,成了他們栽贓蘇家的棋子。
破廟的夾層里,搜出了更驚人的東西——柳乘風當年的賬本,記著他安插在蘇家的眼線,其中一個名字,讓蘇珩當場嘔了血。
“是……是老夫的堂弟蘇瑾。”蘇珩指著那個名字,手抖得握不住拐杖,“當年柳家倒臺,他說去了西域,原來……一直藏在暗處!”
蘇瑾被抓到時,正在給梅林的老梅樹澆水,水桶里摻著能讓花期提前的藥。他看著明軒,笑得像條毒蛇:“你以為抓了我就完了?柳家的人,早就像梅樹的根,扎進明齊的土里了。”
他從懷里掏出封信,是給秦國將領的,說“蘇家內亂已起,可趁機攻打‘梅香道’”。信紙的抬頭,蓋著個模糊的印章——是蘇家的舊印,當年蘇瑾負責掌管,后來謊稱遺失了。
“蘇傾鸞當年毀了我叔父的前程,”蘇瑾被押走時,還在嘶吼,“我就要毀了她用命保住的蘇家!毀了這梅林,毀了你們珍視的一切!”
梅林的風卷著寒意,吹落了剛開的梅花。明軒看著地上的落梅,忽然明白,有些仇恨就像殘梅,看著枯了,遇著合適的雨,還會抽出毒芽。
綰綰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手里捧著件繡了一半的披風,上面是兩株并蒂梅。“繡完這個,給念梅當嫁妝吧。”她輕聲說,指尖拂過梅蕊,“曾姑祖母說過,梅花落了才會結果,麻煩來了,才知道誰真的站在你這邊。”
明軒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貼,能感覺到彼此的溫度。遠處的宮墻上,衛七正帶著禁軍巡查,盔甲的反光在月色里像條銀帶。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但只要他們握緊彼此,握緊蘇家與皇室的根,再深的根,也能刨得出來。
落梅被風卷著,飄向遠處的“梅香道”,告訴西境的商隊:路,還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