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2日，周五。

臨近中午下課的藝高教學樓，彌漫著一股焦躁與饑餓混合的氣息。各個班級的“點評時間”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是每天下課前雷打不動的環節。老師們會讓同學們把當天的習作貼在墻上，然后一張張點評，指出優缺點，給出改進意見。

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水粉顏料和炭鉛筆粉末的味道，混合著窗縫里擠進來的初夏氣息。

王暮云熟練地借口“尿遁”溜出了教室。他打算避開放學時的人潮，提前去食堂解決午飯。經過一個個班級門口時，他習慣性地透過門上的小窗往里瞄。

二班：有人縮在人群最后面，眼神放空，顯然在神游天外。

五班：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悠。她站在自己的畫前，微微側頭，神情專注地聽著老師的點評。老師看著她的畫，贊許地點了點頭。王暮云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這些天他手把手傳授的素描技巧和觀察方法，在林悠這張畫上體現出了明顯的進步，造型準確，塑造到位，光影關系處理也更好了。

繼續往前走，一陣尖銳的訓斥聲遠遠從十班的方向炸開，像平地驚雷。王暮云立刻來了精神，躡手躡腳地溜過去，將耳朵緊緊貼在十班那扇冰冷的鐵皮門上，屏息凝聽。

“蠢嗎？你們真的蠢嗎？！”一個因極度憤怒而拔高的男聲咆哮著，“為什么就是畫不好？！一個爛蘋果！一個破罐子！天天講！天天講！耳朵都磨出繭子了！亮、灰、暗三個面有那么難嗎？！就這點東西都搞不明白，再這樣下去我跟你們講，你們這些人到時候全是炮灰！一個都別想考上！全是陪練！給人家墊腳的料！”聲音的主人正是十班色彩老師林全，藝高近幾年“赫赫有名”的林老師，以毒舌和刻薄聞名。

教室里鴉雀無聲。王暮云幾乎能想象出里面的場景：有的學生羞愧地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衣角；有的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墻上的畫，仿佛早已麻木；還有幾個男生，眼神兇狠地瞪著老師的方向，腮幫子咬得緊緊的，卻終究沒人敢吭一聲。王暮云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心里感嘆，不愧是年年被學生舉報卻屹立不倒的林全，這嘴真是淬了毒的刀子，刀刀扎心窩子。

傳說這位林老師后臺很硬，連校長都要讓他三分。所以即便這位老師年年帶的成績都是藝高倒數，他也依然在藝高待得好好的。他之前帶的都是普通班，今年也不例外。這次月考，十班的色彩又是墊底，平均分慘不忍睹，林全的怒火可想而知。

“現在！所有人！換紙重來！”門內又傳來一聲怒吼，震得門板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下午上課之前給我畫完！畫不完的，就給我滾出去畫！別在這里礙眼！”

王暮云搖搖頭，在心里默默為十班的同學們點了一排蠟?，F在離下課最多還有十分鐘。以十班同學目前的水平和狀態，想在下午上課前完成一張完整的靜物組合寫生，午飯基本是別指望了?？粗矍熬o閉的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壓抑到凝固的空氣，王暮云心底莫名有一股火，這個老師讓他很不爽。

甩開這些雜念，王暮云快步走向食堂。藝高的食堂裝修是豪華又浪漫的巴洛克風格，金邊鏡子和繁復的雕花隨處可見。王暮云熟門熟路地跟打飯阿姨打招呼，目光在琳瑯滿目的菜品窗口掃視，最終鎖定目標，“阿姨，麻煩半只烤雞，牛肉土豆，再來份蘑菇開會，配一碗雜糧米飯?！?

“好嘞！”阿姨麻利地應聲，勺子翻飛。

端著熱氣騰騰的餐盤，王暮云習慣性地想找個角落的位置貓著。目光逡巡間，一道熟悉又亮眼的身影撞入眼簾——杜彩怡！她竟然也提前溜到了食堂。王暮云心頭一跳。

第一眼看去，只覺得一段時間不見，她似乎出落得更加明媚動人。第二眼細看，還是那兩個標志性的麻花辮，中間細細地編著粉色的絲帶，辮尾系著精巧的蝴蝶結，只是今天沒穿裙子，換上了藝高的藍灰校服，少了幾分嬌俏，多了幾分清純的學生氣。第三眼再看……王暮云心里哀嚎一聲，心說，完蛋！怎么偏偏在這里撞上她了！

想起自己放了她好幾次鴿子，這要是被她逮住，肯定逃不過一番“拷問”。王暮云下意識地想轉身溜到食堂另一頭。然而，杜彩怡已經發現了他，正笑盈盈地朝他揮手，示意他坐過去。王暮云只能硬著頭皮，端著餐盤，像個即將受審的犯人一樣，慢吞吞地挪到杜彩怡對面的位置坐下。

杜彩怡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優雅地用勺子小口吃著面前的沙拉，動作斯文，仿佛在品嘗什么珍饈。王暮云則如坐針氈，餐盤里的烤雞瞬間不香了，眼神飄忽，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米飯。

“學長，”杜彩怡終于咽下口中的食物，拿起紙巾輕輕按了按嘴角，朱唇輕啟，聲音清脆，帶著一絲明顯的不滿，“我們好像……挺長時間沒見了？”

“哈哈，有嗎？”王暮云干笑兩聲，試圖裝傻充愣，“哎呀，你高一，我高二，咱們不在一棟樓，遇不到很正常嘛，正常?！?

“學長，”杜彩怡放下紙巾，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直視著王暮云，帶著點探究和揶揄，“是我誠意不夠嗎？想請你吃頓飯怎么就那么難呢？下次……要不要我直接雇幾個人，去你們班里八抬大轎把你請出來?。俊闭Z氣輕柔，話語卻像小刀子一樣嗖嗖飛來。

“八抬大轎？”王暮云試圖用爛話化解尷尬，嘴角扯出一個夸張的弧度，“那不太行，配不上我的身份，至少也得勞斯萊斯起步吧！”他以為杜彩怡會順著他的玩笑回懟。

“勞斯萊斯？”杜彩怡眉頭一挑，“行啊！庫里南還是幻影？或者……給你組個車隊，排面夠不夠？”她雙手托腮，一臉認真。

“依我看嘛，”王暮云繼續胡謅，“還是勞斯萊斯‘幻覺’比較配我的氣質，夠虛幻，夠不著邊際?！?

“可以！”杜彩怡一拍桌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就勞斯萊斯‘幻覺’！今天下午放學后，我來接你?！?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王暮云，下巴微揚，像個下達最后通牒的女王，“這次再敢放我鴿子，”她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嘴角勾起一抹危險的弧度，“我找人砍了你哦?！闭f完，不等王暮云反應，端起餐盤，像只驕傲的小孔雀，昂首挺胸地走了。

王暮云望著她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磥磉@次是真躲不過了。但他立刻想到每天下午放學后是他和林悠雷打不動的“漫畫時間”。哪有空陪杜彩怡吃飯？他趕緊起身想去追杜彩怡解釋。

“喂！杜彩怡！今天下午真沒空啊！”他沖著杜彩怡消失的食堂門口方向大喊，可惜回應他的只有嘈雜的人聲和碗碟碰撞聲。杜彩怡早已腳下生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來……又要放鴿子了。王暮云在心里對那位漂亮的學妹說了聲抱歉。他實在鼓不起勇氣，也沒臉去跟林悠說：“啊呀林悠同學，今天下午我們的漫畫創作和專業課暫停一下吧？為什么？因為我要去陪一年級的漂亮學妹吃個飯……”這種話一旦出口，他覺得自己會被林悠的眼神凍成冰雕然后碎成渣。

這時，下課鈴聲響起。王暮云一個激靈，迅速將幾乎沒動幾口的飯菜囫圇吞掉，餐盤送到回收處，像逃難一樣沖出了瞬間變得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食堂。

回到宿舍，王暮云像往常一樣癱倒在床上，摸出手機準備用QQ飛車手游消磨午休時間。跑了幾局，對手弱得如同人機，毫無挑戰性，他頓覺索然無味。正打算小憩片刻，宿舍門“砰”地一聲被大力踹開！

蕭梁、童好運、艾杰、滿天、任迅五人魚貫而入，在門口一字排開，五雙眼睛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聚焦在王暮云身上，眼神里充滿了審視和興師問罪。

王暮云被盯得渾身發毛，寒毛倒豎。不等他們開口，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下來，高舉雙手做投降狀，語速飛快，“額……各位好漢！我招！我全招！”

“你是說，”蕭梁抱著手臂，聽完王暮云竹筒倒豆子般的供述，慢悠悠地總結，“你在跟五班最漂亮的那個林悠，每天下午下課之后，在活動教室……畫漫畫？期間你教她專業課，她給你當模特？”

“真實無誤！絕對沒有半點虛假之詞！”王暮云指天發誓，表情無比誠懇。

“你畫漫畫我們不反對，”艾杰上前一步，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表情兇狠，“但是你竟然找了個美女當模特！還天天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簡直是罪大惡極！當誅！”

“還有！”滿天立刻接上，痛心疾首狀，“你知道你缺席了多少次峽谷開黑嗎？兄弟們等你等到花兒都謝了！罪加一等！斬立決！”話音未落，童好運和任迅默契地合體，一人架住王暮云一條胳膊，另一人做出揮舞鍘刀的姿勢，嘴里還配著音效：“鍘——！”

“各位好漢饒命??！小的知錯了！”王暮云求饒。

最終，宿舍里爆發出一陣哄笑，王暮云被強行執行了“阿魯巴”的“酷刑”，在鬼哭狼嚎中，這場審判才算落下帷幕。

下午的色彩課上，曹老師在前方畫架前做著示范，調色盤上色彩斑斕。然而整個教室彌漫著一種昏昏欲睡的氣息，仿佛被午后慵懶的陽光催眠了。童好運和蕭梁的頭已經歪在一邊，徹底與周公約會去了。滿天和艾杰則像小雞啄米般不停點頭，顯然也在瞌睡的邊緣掙扎。張辰和任迅為了提神，正拿著削尖的鉛筆互相小心翼翼地扎著對方的手背，齜牙咧嘴。

而王暮云……王暮云在教室最后排的桌子上，早已睡得四仰八叉，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可疑的晶瑩。在這短暫的深度睡眠里，他做了一個漫長而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場景快速切換：

販賣機旁，他向一個手足無措的女生伸出援手：“同學，新來的吧？這學校用不了現金，只能刷卡。這么晚了，先用我的吧？”女生感激地接過他的卡，笑容燦爛

……場景變換，璀璨的星空下，他緊張地看著身旁的女孩：“林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女孩羞澀地點點頭，悄悄牽住了他的手，掌心溫暖

……畫面陡然變得灰暗扭曲！大地劇烈顫抖！“這是……地震？！”他驚恐地沖出教室。余震稍歇，他發瘋似的在斷壁殘垣中挖掘，嘶喊著林悠的名字。最終，他抱著滿身是血的林悠，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緊接著，更猛烈的余震襲來，將他徹底吞噬……

“我靠！”王暮云驚叫一聲，猛地從釣魚椅上彈坐起來，動作之大差點帶翻畫架。巨大的聲響瞬間吸引了全班的目光，連幾個打瞌睡的同學都被嚇得一激靈，立刻坐得筆直，以為是校長突擊檢查抓睡覺。

“小暮云？怎么了？做噩夢了？”前方傳來曹老師溫和但帶著關切的聲音。

“沒有沒有！”王暮云驚魂未定，連忙擺手掩飾，聲音還有點發虛，“椅子……椅子被我坐壞了，吱嘎一聲嚇我一跳！不好意思老師！”他掩飾性地拍了拍凳子。

這下睡意是全無了。他索性起身，用廢紙把后門的小窗戶貼了個嚴嚴實實，然后摸出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貼吧。杜彩怡的邀約又浮上心頭。要不……還是放她鴿子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鴕鳥心態地想。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手機“叮咚”一聲，杜彩怡的消息赫然彈出。

王暮云心頭一跳，心說這家伙難道會讀心術？隔著樓都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狐疑地點開對話框。只一眼，王暮云瞬間瞳孔地震，汗毛倒豎，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圖片上，一排锃光瓦亮、氣勢逼人的黑色勞斯萊斯轎車整齊地停放著，雖然他認不出具體型號，但那個標志性的歡慶女神立標和方正威嚴的車身，昭示著它們非同尋常的身份。每輛車旁都筆挺地站著一名身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和白手套、面無表情的司機。最前方那輛車的引擎蓋上，赫然拉著一道醒目的紅色橫幅，上面用白色大字清晰地寫著：“杜彩怡誠摯邀請王暮云學長共進晚餐”。

“臥槽?。浚　?

王暮云完全沒繃住，這句粗口不是在心里，而是直接脫口而出，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唰——！全班的目光再次像聚光燈一樣集中到他身上，連正專心塑造物體的曹老師都停下了筆。

“暮云??？”曹老師無奈的聲音傳來，頭也沒回，“又怎么了？又做噩夢了？要認真看我畫畫啊?！?

“那個……老師！”王暮云急中生智，指著曹老師畫板上剛剛塑造完的罐子說：“您這罐子塑造的太完美了，尤其是高光，簡直神來之筆！罐子質感一下子就出來了！”

“你小子……”曹老師失笑地搖搖頭，聲音帶著點長輩的縱容，“小心點，玩手機別被校長逮到，不然我可救不了你。”這話引得同學們一陣低笑，尤其是蕭梁幾個損友，看著王暮云窘迫的樣子，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王暮云只想原地消失。

不過經此一鬧，教室里沉悶的氣氛倒是活絡了些，只是沒過多久，瞌睡蟲再次占領高地。

王暮云縮在教室后排，盯著那張圖片，大腦飛速運轉。

怎么回事？這女人到底什么來頭？她從哪里搞來這么多輛勞斯萊斯？！難道……她真是隱藏的超級富婆？！壞了！中午她說再放鴿子就砍了我，我以為只是玩笑話……可既然她能弄來這么多車，說不定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切成臊子，完蛋了完蛋了！

王暮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抓耳撓腮。

等等！他猛地停下動作，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不就是吃個飯嗎？我為什么要這么害怕？他忽然醒悟過來。他完全可以直接跟林悠說明情況，晚上有事會晚一點去活動教室，這不就解決了嗎？何必在這里糾結得要死要活？

他立刻拿出手機，飛快地給林悠發消息：“林悠，晚上有點私事要處理，去活動教室的時間會晚一點，大概七點左右到，抱歉！”然后又給杜彩怡發了一條：“學妹！車隊太夸張了！快撤了！正常走過去就行！時間地點照舊！”

很快，林悠回了個簡潔的“OK”。

杜彩怡也秒回了個“OK”，后面還跟了個俏皮的眨眼表情。

“OK?！蓖跄涸瓶粗聊唬L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簡直是危機處理大師，如此輕松就化解了難題。

放學鈴聲一響，王暮云迅速擠出人流，直奔高一教學樓。離樓還有段距離，他就看到杜彩怡站在臺階上，正踮著腳尖朝他揮手，笑容明媚。

“哼哼，學長，”一見面，杜彩怡就促狹地眨了眨眼，“怎么樣？被我的氣勢嚇到了嗎？有沒有很驚喜？”

“托你的福，”王暮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沒有驚喜，只有驚嚇。”他忍不住拋出第一個疑問，“老實交代，你從哪兒搞來那么多勞斯萊斯？你不會真是深藏不露的富婆吧？”

“哈哈哈……”杜彩怡忍不住笑彎了腰，好一會兒才直起身，眼里閃著狡黠的光，“那是我從網上找的豪車車隊圖片啦！橫幅上的字是我用PS自己P上去的！怎么樣？我的P圖技術是不是天衣無縫？連學長你都騙過了！”

“P的？！”王暮云松了口氣，隨即又有點哭笑不得，“P得太像了！我當時真以為你是富婆，都想問問你還缺不缺腿部掛件了。”

“學長你是男生誒！”杜彩怡嗔怪道，“不應該是你努力奮斗，將來賺錢包養小妹妹嗎？”

“我只想混吃等死，軟飯多香啊。”王暮云習慣性地飚爛話。

“學長你可真是……志向高遠?！倍挪殊欢簶妨恕?

“所以，為什么非要請我吃飯？”王暮云停止了玩笑，發出了他真正的疑問。

“因為你幫我搬了行李，還帶我逛了校園啊。”杜彩怡的回答干脆利落，理所當然。

“就……就因為這個？”王暮云撓撓頭，一臉不解，“你當時不是跟我道過謝了嗎？這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啊?！?

“你幫了我，我就請你吃飯，就是這么簡單。學長你要知道，女生的想法有時候是很簡單的，沒有一點彎彎繞繞?！倍挪殊男θ菀馕渡铋L，然后邁出了步子，“走吧，我請你吃燒烤?！?

“簡單？”王暮云跟在她身后，小聲嘀咕，“你們三次元女生的心思要是簡單，那世界就沒有復雜的事了……”

藝高右邊僅隔一條馬路，就是一條熱鬧的商業街。各種小吃店、奶茶鋪、文具店、畫材店鱗次櫛比，空氣中彌漫著油炸食品和烤串的誘人香氣。商業街再往右，則是東部市新東區最大的商業綜合體——臨悅商場。這座龐然大物集購物、餐飲、娛樂、辦公于一體，下面幾層是大眾消費品牌，而七層往上，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高檔餐廳、奢侈品店、會員制會所……那是屬于“多財多億”人群的領地。

然而此刻，王暮云卻正坐在臨悅商場頂層十八樓的一家餐廳里。餐廳門面低調，名稱是一串看不懂的英文花體字。他僵硬地坐在高背座椅上，旁邊放著杜彩怡的小包。杜彩怡把他領進來，說了句“稍等”，就轉身去了洗手間……

不是……說好的燒烤呢？！王暮云內心瘋狂咆哮。這地方……這地方是我這種平民能進來的嗎？！他如坐針氈，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眼神都不敢亂瞟。

毫無疑問，這是一家極其高檔的餐廳。盡管空間不算特別大，客人也不多，但裝潢的奢華和氛圍的沉靜感撲面而來。整體色調是沉穩內斂的暖褐色系，燈光柔和，營造出一種私密而松弛的氛圍，仿佛置身于某個低調的富豪之家。腳下踩著的木地板紋理細膩溫潤，散發著淡淡的木香，王暮云雖然不懂品牌，但也能感覺到價值不菲（后來他才知道這是意大利頂級定制木地板品牌Berti，光這一項就夠買他家那棟兩層帶陽臺的小樓）。

唯一讓他感到些許“接地氣”的，是面前那個巨大的、光潔如鏡的黑色鐵板操作臺。臺子一邊整齊擺放著各種锃亮的鏟刀工具，另一邊則是碼放得如同藝術品般的食材。王暮云偷偷瞄了一眼，只認出了龍蝦、鮑魚，還有幾塊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紋理漂亮的紅肉和裹著錫紙的魚。一位戴著高高廚師帽、表情嚴肅的大廚正站在操作臺后，目光如炬。當王暮云偷看的目光不小心與他對上時，大廚微微頷首，露出職業化的微笑。王暮云立刻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收回視線，正襟危坐，后背都繃直了。

可惡啊……就不該答應她！王暮云在心里捶胸頓足，后悔不迭。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坐立不安之際，杜彩怡終于回來了。她輕盈地走到王暮云旁邊的座位坐下，然后對大廚使了個眼色。大廚立刻心領神會，動作利落地打開鐵板爐灶，藍色的火焰“呼”地一聲竄起。他拿起一只巨大的龍蝦，手起刀落，動作流暢得如同表演，開始了烹飪。

“學長，怎么樣？這里的格調，可還入得了眼？”杜彩怡側過頭，笑瞇瞇地問。

“格調先放一邊，”王暮云壓低聲音，湊近杜彩怡，指了指面前忙碌的大廚和那些昂貴的食材，“說好的燒烤呢？這跟燒烤有半毛錢關系嗎？這……這一頓得吃掉我幾個月生活費吧？”他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

杜彩怡俏皮地指了指滋滋作響的鐵板：“喏，這是燒烤的親戚——鐵板燒。”她頓了頓，語氣輕松，“價格不是問題，說好了我請客，學長你只管放心享用?！?

“你這個回答也太敷衍了吧……”王暮云無力吐槽。

“我相信學長能接受這個‘小小的’驚喜的?！倍挪殊Ａ苏Ｑ?。

“所以……你不會真是個隱藏的富婆吧？”王暮云再次靈魂發問。

“嗯……”杜彩怡歪著頭想了想，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你可以暫時這么認為。”

“那你發的那個勞斯萊斯車隊……”

“那個真的是P的啦！”杜彩怡忍不住笑出聲，“再有錢我也買不起那么多輛勞斯萊斯當車隊呀！”

王暮云沉默了?？磥碜约菏钦娴挠龅搅艘晃回浾鎯r實的富家千金，而且這位千金不僅長得漂亮，還執意要請他吃飯……難道說……她對我有意思？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立刻在心里瘋狂搖頭：不不不，絕對是人生三大錯覺之一！我有什么值得人家喜歡的？除了會畫幾筆畫，簡直是個平平無奇的死宅……也許人家真的只是單純地想感謝我幫她搬行李而已。算了，來都來了……那就嘗嘗這燒烤到底是什么滋味吧。

抱著破罐子破摔以及一絲絲好奇的心態，王暮云開始品嘗一道道被精心呈上的美食：鮮甜彈牙、淋著歐芹醬汁和魚子醬的法式藍龍蝦；口感厚實、帶著海洋氣息的黑金鮑魚；煎得恰到好處、肉質細膩的濟州銀帶魚；油脂豐盈、肉香四溢的厚切莎朗牛排；嫩滑多汁的黑豬里脊；焦香濃郁的烤鰻魚；還有一碗鮮美得讓人眉毛掉下來的菌菇湯解膩。主食是鋪滿了帝王蟹肉的意面。每一道菜都像一件藝術品，味道更是讓王暮云這個土鱉大開眼界。

飯后，當王暮云匆匆趕回學校，推開活動教室的門時，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了七點。教室里的日光燈光線有些清冷。林悠正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低著頭，鉛筆在速寫本上發出沙沙的輕響，神情專注。

“我回來了?！蓖跄涸戚p聲說，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林悠聞聲停下筆，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嗯，你忙好啦？”

“嗯，一點小事，處理完了。”王暮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本想拿起筆再畫點什么，但看看時間，晚自習第一節課都快結束了，加上那頓奢華晚餐帶來的飽腹感，他干脆懶洋洋地趴在了桌子上。

林悠拿著她晚上畫的幾張速寫走了過來，語氣帶著點小小的期待：“喏，看看我這幾張畫得怎么樣？”她把速寫紙輕輕放在王暮云面前的桌上。

王暮云剛坐直身體拿起速寫紙，準備仔細看看。站在他身旁的林悠卻忽然輕輕吸了吸鼻子，發出疑惑的聲音。

“怎么了？”王暮云下意識地問。

林悠小巧的鼻翼又翕動了兩下，眉頭微蹙，像只警惕的小動物。她靠近王暮云，又仔細嗅了嗅，目光瞬間鎖定在王暮云身上，語氣變得肯定：“你身上……有股香味?！彼D了頓，補充道，“是……一種很特別的香水味。”

王暮云瞬間如遭雷擊，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拿著速寫紙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紙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有……有嗎？”他強作鎮定，干笑了兩聲，“你聞錯了吧？我下午吃的燒烤，可能是烤肉味沾身上了？哈哈，那家店味道挺大的……”隨后在心里瘋狂吐槽：杜彩怡！你算計我！

“老實交代，”林悠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眼神銳利地盯著王暮云，聲音也沉了幾分，“下午放學后，你到底去哪了？是不是……去找哪個女生鬼混了？”

“沒！絕對沒有！”王暮云連忙擺手，語速飛快，“我的情況你還不清楚嗎？我身邊哪有別的女生？除了我妹妹和隔壁鄰居家的大姐，其他女生我認識誰??？名字都叫不出幾個！”

他試圖狡辯，心里清楚得很，要是讓林悠知道他占用寶貴的“漫畫時間”跑去跟漂亮學妹吃人均四位數的鐵板燒，他今天絕對死得很難看！

“好像……也是?！绷钟仆嶂^，小手捏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神里的銳利似乎消散了一些，“你是死宅來著，好吧，那我相信你了?！?

“謝女王大人不殺之恩！”王暮云如蒙大赦，雙手合十，就差沒當場拜謝了。

“好了，”林悠表情緩和下來，“快給我看看速寫吧。”

“遵命！”王暮云立刻拿起速寫紙，準備化身專業點評導師。

就在教室內氣氛剛剛緩和，兩人準備專注于畫紙時，一陣不疾不徐卻清晰的敲門聲“咚咚咚”地響起，打破了暫時的平靜。

“咦？”王暮云抬起頭，有些疑惑，“這個時間點，會是誰?。俊?

“我去看看?！绷钟品畔鹿P，起身走向門口。

林悠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正是杜彩怡。她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聲音清脆：“學姐你好，請問王暮云學長在這里面嗎？”

“王暮云？他在?！绷钟苽壬碜岄_一點，回頭朝教室里面喊道，“王暮云！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王暮云應聲起身，心里卻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全身。他快步走到門邊，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是學妹啊，找我有什么事嗎？”他的內心此刻正瘋狂刷屏著四個血紅的大字：吾命休矣！

“學長，”杜彩怡笑靨如花，從精致的小包里掏出王暮云的校園卡，“你下午走得太急啦，校園卡忘在Ukai了?！彼龑⒖ㄟf過來，然后眨巴著大眼睛，語氣帶著期待和一絲撒嬌，“還有哦，學長，你們那個漫畫小組……能不能也讓我加入??？聽起來好有趣！”

王暮云只覺得頭皮發麻！吃飯時他確實無意中提起了漫畫小組的事，當杜彩怡知道組里只有林悠一個人時，就半開玩笑地說想加入。當時王暮云含糊其辭地糊弄過去了，沒想到她竟然直接找上門來了！還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Ukai？”林悠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她看向杜彩怡，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臨悅商場那家日本鐵板燒？”

“對的學姐！就是那家！”杜彩怡似乎沒察覺到氣氛的變化，依舊笑著回答，語氣還帶著點小炫耀，“學長請我吃的，味道還不錯呢！”

“對對，那家環境是挺好的，”林悠也扯出一個笑容，“服務員是挺帥，鐵板師傅還會玩雜技……”

她說著，目光緩緩轉向王暮云，又看了看笑容甜美的杜彩怡，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眼神變得冰冷，“下午放學后……你跟王暮云……是在那家鐵板燒吃飯？”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珠子一樣砸在地上。

“是……不是??？”杜彩怡本來想爽快承認，但看到林悠驟然變冷的臉色和眼神里幾乎要實質化的寒氣，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情況好像……非常非常不妙！她求助般地看向王暮云。

“??！太感謝你了學妹！卡我收到了！”王暮云一個箭步上前，幾乎是搶一樣拿過自己的校園卡塞進口袋，語速快得像機關槍，“好了沒事了！你先回去吧！漫畫的事改天再說！”

他一邊說，一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林悠身上散發出的、幾乎能將空氣凍結的“死亡氣息”。

“了解！”杜彩怡瞬間讀懂了王暮云眼神里的瘋狂暗示和求生欲，她毫不猶豫，干脆利落地應了一聲，轉身就走，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脆，迅速遠去。

王暮云僵硬地轉過身，面對林悠，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語氣極其不自然的試圖轉移話題：“哎呀……那個……學妹想加入我們漫畫小組呢？林悠你覺得怎么樣？你說了算！”

“王暮云，”林悠沒有理會他的拙劣表演，她“砰”地一聲關上門，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抱起手臂，翹起腿，眼神冰冷地直視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下午跟我說……是去幫你妹妹買東西，所以才要晚點來？”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現在，給我好好解釋一下。從頭到尾，一字不落?！?

撲通！王暮云瞬間認慫，毫不猶豫地擺出土下座的姿態：“我全招！女王陛下！”他竹筒倒豆子般，把下午如何被杜彩怡“脅迫”，如何在臨悅頂樓吃了那頓鐵板燒，以及杜彩怡想加入漫畫小組的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來。

林悠面無表情地聽完，教室里安靜得能聽到鉛筆滾落的聲音。她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王暮云，你說過，我是你的女主角原型，所有跟漫畫有關的事情，你都會跟我商量。”

她深吸一口氣，“可你對我撒謊了。你占用了我們約定好的、寶貴的創作時間，去做了跟漫畫毫無關系的事情?！彼恼Z氣越來越冷，帶著質問，“而且，你也親口承諾過，我們畫漫畫的事要暫時保密。你也沒有做到。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不要把畫漫畫這件事當成過家家，可你……”

林悠的話突然停住了。她自己也愣住了。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更深的委屈涌上心頭。她意識到，雖然王暮云確實犯了錯——撒謊、占用時間、泄露秘密——但按理說，她只需要提醒他、警告他下次注意就好，為什么會感到如此強烈的憤怒和……受傷？這份遠超合理范圍的憤怒，僅僅是因為他的失信嗎？還是因為……因為他下午是和另一個女生，一個漂亮、活潑的女生，單獨去吃了一頓飯？

這個認知讓她心亂如麻。她一直自詡冷靜理智，情緒控制力極強?？涩F在，胸腔里那股翻騰的酸澀和無名火卻讓她幾乎失控。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她現在只想立刻離開這里，找個沒人的地方，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于是，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速寫本和筆袋，轉身就要走。

“對不起！林悠！我錯了！我真誠道歉！”王暮云見勢不妙，急忙沖過去想攔住她。

“不用道歉！”林悠猛地甩開他試圖阻攔的手，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眼圈似乎也有些發紅，“我不接受！你……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吧！”她丟下這句話，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快步沖了出去，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

活動教室的門“哐當”一聲重重合上，留下王暮云一個人僵硬地站在原地，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林悠離去時的冰冷怒意。晚風從未關嚴的窗戶縫隙吹進來，帶著初夏夜晚的微涼，吹得桌上的畫紙嘩啦作響。

后面幾天的下午放學后，王暮云依然按時來到活動教室。教室里的陳設一如往常，畫架、桌椅、散落的畫筆、堆積的草稿……一切都還在原地。只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認真畫畫，聽他講課時會瞪大眼睛專注聆聽，偶爾會因進步而露出淺淺笑意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

偌大的活動教室，只剩下王暮云一個人。他坐在桌前，對著空白的畫紙，鉛筆懸在半空，卻遲遲落不下去。窗外，是漸漸熱鬧起來的校園黃昏；窗內，是鉛筆孤獨擱置的寂靜，和一份無處安放的、沉甸甸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