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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深井燒鵝和荷花池的曾老板

解放西路的雨水是血水混著鹵湯。

當周先行的血滴進曾家后院那鍋翻滾的老鹵,他才嘗到——

二十年深井學藝熬出的鵝油,抵不上荷花池倒閉潮里浸透骨頭的辛酸苦膽。

雨水裹著整個成都的濁夜氣息,像沉重的裹尸布壓向荷花池老批發市場這片早已病入膏肓的區域。解放西路的坑洼積滿了昏黃腥臭的水,像城市流膿的傷口。路兩旁昔日林立如蜂巢的批發檔口,卷閘門早已銹成了灰綠斑駁的硬痂,像一張張被撕去半幅血肉、又被強行縫合的巨大豁口。周先行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像踩在潰爛發燙的神經末梢上。肩頭那道被城隍廟碎陶片劃出的口子,早已被雨水泡得翻卷發白,每一次手臂甩動,都牽扯著皮肉被冰冷撕裂的鈍痛。血,混著冰冷的雨水,無聲地浸透破爛的袖管,滴落在身后渾濁的污水里,暈開一圈迅速被沖散的暗紅。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著這條從泥濘和廟宇灰燼中爬出來的殘軀滾到這里來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混沌不堪的念頭:找木頭!活命的木頭!哪怕是一根能燒的朽木!攀枝花那條惡毒的鏈子已經絞緊了榕記的脖子!找到木頭!燒起來!明天……還有明天嗎?念頭像在狂風暴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飄搖不定。

拐進一條比解放西路更窄、積水泥濘更深的巷子盡頭。一股極其霸道、混雜著花椒八角、濃郁糖蜜香與深沉焦香氣味的濃郁香氣,如同一條滾燙的巨蟒,突然蠻橫地撞破風雨的重圍,死死纏住了周先行瀕臨崩潰的感官!

香氣!爐火香!油脂焦香!帶著煙熏火燎的力量!

這霸道絕倫的活氣,像一只滾燙的手猛然抓住周先行那顆快要凍僵的心臟!他猝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味道源頭——

巷子盡頭,一扇斑駁褪色的老舊藍漆木門半開半掩著。門上掛著一塊同樣老舊,但油光浸潤得烏黑發亮的橫匾:張記燒鵝。

簡陋到極點,也專注到極點。只有這三個字。

門口臺階上方探出半截同樣褪了色的藍漆遮雨棚,里面透出一片溫暖跳躍的火光和滾滾白煙!那炙熱的氣息混著撲鼻的肉脂焦香,就是從這里肆無忌憚地涌流出來,彌漫在冰冷腥臭的雨夜深處!

“唔……”周先行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身體里殘存的、對煙火氣的執念像一頭被打醒的兇獸,咆哮著驅使他的雙腳向前邁去!一步!踏上張記門前濕滑的石階!

然而,就在他邁進遮雨棚下的瞬間,被暴風雨抽打了太久早已虛脫的身體突然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眼前那跳躍的溫暖爐火猛地晃成一片旋轉的金星!天旋地轉!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栽倒!

噗通!

帶著一路的泥水、血腥,以及那點不肯熄滅的微弱火焰,他像一截沉重的朽木,重重摔倒在張記燒鵝鋪門邊那層被油脂和香料浸潤得烏黑發亮、帶著煙火余溫的水泥地上!半邊臉直接砸在了濕冷又油膩的地面上!

遮雨棚里面立刻響起一陣混亂。是木質小方凳被猛地帶倒的聲音,還有一道驚惶低沉的呵斥:

“哪個?!搞啥子名堂?!”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濺滿油星的深藍色工裝褲和塑料套鞋的高大身影猛地從火光和煙霧交織的后廚門框里沖了出來!身形微胖,頭發灰白稀疏,臉上皺紋像刀刻一樣深,黝黑的皮膚浸透了油煙的光澤,手里還死死攥著一把巨大的、油光锃亮的鋼釬。正是張記的老板,曾順福。

他渾濁但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瞬間捕捉到地上那攤蠕動掙扎的泥濘人影!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冰冷的泥腥氣沖入鼻腔!

“龜兒子的!咋回事?!”曾老板低吼著往前搶了一步,鋼釬下意識地橫在胸前。旁邊的火光映出他臉上驚疑不定、更多是冷漠戒備的神情——這年頭,倒在店鋪前的不是要飯的醉鬼,就是被人砍了逃命的瘟神!

地上的泥人掙扎著抬起頭,雨水和泥污糊了他大半張臉,但那雙布滿了暴戾紅絲和不熄火焰的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狽的境地,依然帶著一股曾老板極其陌生的……傲氣?那是混在泥濘里的鋒利刀刃!周先行看清了眼前橫著的巨大鋼釬和曾老板那張飽經風霜、寫滿辛酸和底層人特有警惕的臉孔,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喉嚨卻被血沫堵住。

就在曾老板鋼釬尖端幾乎要指到泥人鼻梁的剎那!

“順福!莫要亂動!”一道急促卻帶著不容置疑主心骨力量的女聲從里間炸響!比人更快出來的是一條被炭火烤得溫熱、帶著濃厚油煙香味、但沾滿斑駁黑灰油漬的白色厚毛巾!

吳小鳳——那個曾經在荷花池服裝批發市場陪著曾順福打拼二十年、如今又從服裝店長“轉型”為燒鵝鋪老板娘的瘦削婦人——像一陣帶著暖意的旋風沖了出來!動作麻利又精準,直接一把掀開丈夫擋路的鋼釬!半跪在泥濘冰冷的濕地上,用手中那條滾燙帶著油煙氣的厚毛巾直接捂在了周先行摔傷流血的手臂傷口上!

滋啦!

一陣皮肉被高溫瞬間燙烙的輕微嘶響和白煙!

周先行身體猛地一弓!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痛苦悶哼!劇烈的灼痛像電流般竄遍全身!

“摁緊!”吳小鳳聲音沒有絲毫猶豫,低沉急促地吩咐,不知是對丈夫還是對傷者。她那雙在批發市場練就的、既圓融又穿透人心的眼睛,僅僅一掃地上男人的輪廓、衣著質地(盡管全是泥污)、還有那雙眼睛深處即便落魄也無法磨滅的某種東西,心頭已大致有數——這不是街邊爛泥里的亡命徒,這人的“殼”下面,裹著貨真價實的“硬東西”!“血要止住!順福!把他拖到火旁邊去!淋久了心肺要冰穿!”

“可是……”曾老板眉頭擰成死結,手里的鋼釬還橫著,警惕地盯著眼前不速之客。

“可是個錘子!”老板娘頭也不抬,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二十多年風雨同舟才有的穿透力和掌控力,“見死不救背人命債還是背人血仇?荷花池垮臺還沒背夠?拖進去!把門關上!”

老板娘這最后一句“荷花池垮臺”,像一盆滾燙的辣油澆在了曾老板緊繃的心上!他黝黑的臉皮劇烈抽動了一下,渾濁眼底爆發出復雜難言的痛苦掙扎!鋼釬握得骨節發白,最終還是重重地啐了一口粘稠的黑痰,罵了句“日你先人”,哐當一聲把鋼釬戳在門框旁,猛地彎腰,用布滿刀刻般老繭和燙傷痕跡的手,像拖一條死狗一樣粗暴地將半昏迷的周先行往遮雨棚里、那扇爐火噴涌的矮門里拖去!

濃烈的煙火氣夾雜著救命的溫暖撲面而來!

曾記后廚窄小得像個火柴盒。墻壁被煙熏火燎得漆黑發亮,如同涂了一層凝固的柏油。正中央就是那座讓整個陋巷在雨夜飄香的“堡壘”——一個用粗笨的厚實土磚和鑄鐵打造的巨型烤爐。比榕記太古里店鋪里那口閃亮的不銹鋼掛爐不知道笨重了多少倍,卻彌漫著一種原始而粗野的生命力!爐膛口大開著,里面燃燒的木炭閃爍著最純粹的金紅色光芒,升騰而起的煙火帶著原始的焦香!爐壁上,一只只被鋼釬穿刺定型、呈現完美琥珀色的肥鵝正在烈火的舔舐下滋滋作響!飽滿滾燙的油脂不停地從酥脆的皮層下泌出,滴落在滾燙的爐底炭火上,發出最勾魂攝魄的“噼啪”輕爆!

那濃烈的肉脂焦香混合著深沉渾厚的荔枝木煙熏氣,霸道地充斥了整個空間!

周先行被扔在爐膛旁冰冷的水泥地上時,肩頭的劇痛和爐膛撲面而來的炙熱雙重夾擊,幾乎讓他在冷熱交織中再次窒息!然而,就在他本能地想要抗拒這粗暴對待時,那鉆進鼻腔的、如同擁有生命的濃郁焦香!那純粹爐火上油脂燃燒爆裂的聲音!

他睜大了眼睛!混沌的瞳孔瞬間聚焦!貪婪地、幾乎是在用一種掠奪性的速度大口呼吸著這帶著煙火的空氣!像在冰冷的深淵里抓到了唯一的熱源!

“荔枝木……”他喉嚨滾動,發出沙啞干澀的低喃。是的!這股穿透力極強的清冽煙熏香!即便混雜著油脂的焦糊味,也掩蓋不了其中那股核心的、銳利的果木清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記憶烙印!他艱難地側頭尋找那堆在角落的木頭——深褐色的木塊,紋理致密,油潤感……好!是上好的老木!被收拾得極其干燥!

心頭猛地燃起一點近乎貪婪的火苗!如果……如果榕記……

下一秒,他眼里的貪婪瞬間被冰封!

吳小鳳提著一只巨大的、散發著滾燙氣息的木盆跨步過來!盆里是近乎沸騰的、粘稠泛著深琥珀色光澤的半液體!濃烈的、帶著明顯咸辣味的辛香氣猛烈地沖擊著嗅覺!

深井鹵?!

怎么可能!這股濃烈如同實質的辛辣味!這絕不是傳統港式燒鵝那追求清甜回甘的蘸汁!!這味道……這味道里藏著霸道的辛!野蠻的烈!

他驚疑的目光掃過曾老板那雙刻滿風霜的手——此刻正將一個白色、粗瓷大甕上封口的油紙粗暴地揭開!露出里面細膩如雪的白色粉末!那不是精鹽!而是……砂糖?!四川內江產的……土白糖?!那股熟悉的、帶著甘蔗原始氣息的甜味被甕口濃烈的辛辣鹵水氣息一激!竟產生一種詭異的碰撞!

吳小鳳沒看他震驚的表情,她動作快如疾風,一手死死按住周先行被燙傷仍在淌血的肩頭傷口,一手從滾燙的木盆里舀起一瓢——熱氣騰騰、顏色深沉如同黑膠、粘稠如熔巖、散發著濃烈辛香的滾燙鹵湯!

沒有任何緩沖!對準周先行肩頭那道被雨水泡發、外翻慘白的猙獰傷口!毫不猶豫!兜頭澆了下去!!!

刺啦——嗷!!!!

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極刑般的劇痛瞬間吞噬了周先行的所有感官!那滾燙如同熔巖的鹵汁里,濃縮了至少三倍的花椒、辣椒、桂皮、八角……所有霸道辛香料的精華!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扎進皮肉!刺透神經!燙穿骨髓!辣椒素的猛烈灼燒混合著滾燙液體本身的物理傷害,瞬間點燃了他半邊身體!痛!痛得足以焚毀理智!他身體猛地反弓繃緊!眼球幾乎要暴突出眼眶!喉嚨里炸裂出非人的慘叫!如同被開膛破肚的野獸!

劇烈的掙扎!身體在本能地翻滾!

曾老板鐵鉗般冰冷的大手如同老虎鉗般狠狠鉗制住他的肩胛骨!另一只同樣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摁住他抽搐翻滾的腦袋!將他更粗暴地壓向冰冷的水泥地!

“忍到!忍到!給老子忍到!!!”曾老板渾濁的眼珠因為用力而充血突出!黝黑的臉上沒有絲毫同情!只有一種在殘酷生活里磨礪出來的、如同巖石般的冷硬和決絕!“痛?痛得過荷花池斷人飯碗?!痛得過拖一屁股爛賬跳樓的吳老六??”他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過鐵塊,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深井村的苦膽湯老子澆了自己二十年!今日讓你娃也嘗一口!!”

周先行全身肌肉都在瘋狂抽搐,痛得全身弓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那粘稠滾燙的鹵汁,仿佛帶著曾老板口中那沉甸甸、血淋淋的二十年,每一滴都滲透著深井學藝的辛酸苦辣,也裹挾著荷花池批發市場倒閉潮中無數人傾家蕩產跳樓的沖天怨氣!

那熱鹵帶著蠻力,帶著辛酸和血淚的辛辣,如同蝕骨熔巖,深深灌進皮開肉綻的傷口深處!

劇痛如同海嘯般一波強過一波,幾乎要將他的靈魂都撕裂焚燒!周先行在非人的劇痛中徹底失了神志,身體劇烈痙攣著,口水混著血絲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眼前那片霸道的爐火金光和沉淪的漆黑瘋狂地明滅閃爍。最后的意識里,他恍惚看到自己被剝皮拆骨,像那些掛在爐中接受火舌洗禮的鵝胚。耳邊還回響著曾老板那如同詛咒般的咆哮,每一字都像燒紅的鐵水,澆灌進傷口深處最柔軟的血肉……

“……忍到!忍到!!老子當年……深圳發大水!庫房全被淹光!一庫當季的絲綢襯衫!全毀了!血本無歸!老子也沒死!跑回深井從頭熬鹵水!熬得舌根子都爛掉!痛……算什么?!痛死好過餓死!餓死好過被活活臊(羞辱)死!!!”

爐膛火焰猛地一跳!一只肥碩的鵝胚表皮在極度高溫下突然鼓起一個巨大的透明金色油泡!油泡瘋狂地膨脹,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爐膛里積蓄的熱力發出沉悶的轟鳴!煙和火扭曲交織!映得曾老板那張因為發狠而扭曲的面孔格外猙獰!

周先行在徹底墮入黑暗前一刻,恍惚看到那個金色的油泡在視野里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像一個猙獰而炙熱的太陽!劇痛燃燒到極致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幻象——他仿佛看到了自家榕記那冰冷空洞的巨大不銹鋼烤爐里,一只同樣金黃的鵝腹爆裂開來,流淌出的不是琥珀色的香甜蜜汁,而是眼前這翻滾如熔巖、辛辣刺骨的老鹵湯!

鹵湯深處,翻騰著陳年荔枝木燒成的蒼白灰燼,灰燼里還殘留著攀枝花合同撕毀的血沫,最后,一只只死鵝慘白的尸體在鹵湯里沉沉浮浮……

幻象炸裂!

意識被無盡的劇痛和嗆辣的辛香徹底淹沒,遁入一片滾燙的、沉浮著血水與油脂的黑暗深淵。

雨幕籠罩下的荷花池深處,這座毫不起眼的張記燒鵝鋪后廚里,翻滾的鹵水蒸氣還在升騰,帶著奇異的生命力。曾老板喘著粗氣,松開鉗制住昏迷泥人的手,抹了把被汗水和油漬黏在一起的頭發,看著地上那蜷縮的、呼吸微弱的身影,又看了眼盆里還在冒泡的深色鹵湯,眼底翻攪著復雜難明的濁浪。

爐膛深處,那只膨脹到極限的金色油泡,在火舌最后溫柔的舔舐下——

噗!

無聲地破裂了。化作一股濃郁的焦油香氣,裊裊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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