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墨荷花淬蛇鱗
- 香港榕記燒鵝在成都開分店啦
- 深圳楚留香
- 4621字
- 2025-07-30 17:29:54
都江堰的雨終于小了些,從傾盆變成了綿密的冷針,扎在濕透的衣料上,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水立方廣場巨大的玻璃幕墻在灰白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破碎的光暈,像一塊被打濕的、蒙塵的鏡子。許艾洲半拖半架著昏迷的張佳輝,踉蹌著穿過廣場邊緣濕漉漉的草坪。張佳輝的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臉色青白,嘴唇烏紫,左肩和右臂纏著的破布條被雨水和血水反復浸透,又結成暗紅色的冰殼。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抽搐。許艾洲自己的體力也早已透支,腳底被碎石割破的傷口在冰冷濕滑的草地里摩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懷里那張濕透的熱敏紙,隔著濕冷的夾克,依舊散發著微弱卻固執的灼熱感——劍穿半環的印記,如同烙印在皮肉上的詛咒。
廣場西北角,一棟灰白色、線條簡潔利落的現代建筑靜靜矗立。沒有張揚的招牌,只在入口處一塊未經打磨的黑色花崗巖上,陰刻著四個瘦勁清峻的行楷——“吳昊美術館”。雨水順著石面流淌,字跡在濕漉漉的墨色中更顯沉靜深邃。
“就……就這里……”許艾洲喘著粗氣,幾乎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張佳輝沉重的身體靠放在美術館入口處那冰冷的金屬門框旁。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張佳輝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眼皮顫動了一下,又歸于沉寂。
許艾洲顫抖著,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按響了門鈴。
**叮咚——**
清脆的鈴聲在空曠的雨幕中顯得格外突兀。
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門開了。
一個穿著素雅藏青色棉麻長裙、外罩一件同色系薄呢開衫的女人站在門內。約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書卷氣沉淀下來的溫潤與疏離。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簡單的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頸項。正是館長任雪梅。她身后半步,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同樣穿著素凈的棉麻衣裙,扎著利落的馬尾,眉眼與任雪梅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顯年輕銳利,眼神清澈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是她的女兒兼助理,任曉。
任雪梅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門外兩個狼狽不堪、如同從泥潭里撈出來的男人。她的視線在張佳輝慘白的臉和滲血的肩臂處停留了一瞬,又在許艾洲凍得發紫、沾滿污泥的臉上掠過。沒有驚愕,沒有嫌惡,只有一種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沉靜。她微微側身,讓開通道。
“進來吧。雨冷,別凍壞了?!甭曇舨桓?,帶著一種特有的、如同宣紙被輕輕拂過的沙啞質感,溫和卻不容置疑。
一股混合著松節油、墨香、宣紙陳舊氣息的、清冷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門外的濕寒和血腥氣。許艾洲心頭一松,幾乎要癱軟下去,強撐著將張佳輝半拖半抱地弄進玄關。
“媽?”任曉低聲詢問,目光在張佳輝的傷口上停留,帶著明顯的擔憂。
“曉曉,去把藥箱拿來。再拿兩套干凈的舊衣服。”任雪梅吩咐道,語氣依舊平靜。她走到張佳輝身邊,蹲下身,動作輕柔卻利落地檢查了一下他肩臂的傷口。她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指尖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觸碰到翻卷的皮肉和冰冷的血痂時,沒有絲毫顫抖?!皞诤苌?,被冷水泡過,感染風險很大。需要清創縫合。”她抬頭看向許艾洲,“你能幫忙把他扶到后面休息室嗎?”
許艾洲連忙點頭,和任曉一起,小心翼翼地將張佳輝扶進美術館深處一間小小的休息室。室內陳設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幅未完成的水墨荷花小品,墨色淋漓,清雅脫俗。
任雪梅很快提著藥箱進來。她動作嫻熟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打開藥箱,取出碘伏、棉球、鑷子、縫合針線。沒有多余的言語,她開始專注地處理張佳輝的傷口。碘伏接觸翻卷皮肉的刺痛讓昏迷中的張佳輝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痛哼。
“按住他。”任雪梅頭也不抬。
許艾洲和任曉連忙上前,按住張佳輝的肩膀和手臂。任雪梅的手極穩,鑷子夾著棉球,仔細地清理著傷口深處的泥沙和污物,動作精準而輕柔。隨后,她拿起縫合針線,針尖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她下針極快,針腳細密均勻,如同在宣紙上勾勒最精細的葉脈。整個過程中,她神情專注,眼神沉靜,仿佛不是在處理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是在完成一幅精妙的水墨工筆。
縫合完畢,包扎好傷口,任雪梅才輕輕吁了口氣,摘下手套。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氣息依舊平穩。
“暫時穩住了。失血過多,又受了寒,需要靜養?!彼聪蛟S艾洲,“你也處理一下腳上的傷?!?
許艾洲這才感覺到腳底鉆心的疼痛,低頭一看,被碎石割破的傷口早已血肉模糊,沾滿了污泥。任曉默默遞過消毒藥水和紗布。
任雪梅走到一旁的小水槽邊洗手。水流聲嘩嘩作響。她背對著他們,聲音透過水聲傳來,依舊平靜:“餓了吧?我去弄點吃的?!?
她沒有問他們是誰,從哪里來,經歷了什么。仿佛救下兩個渾身是血、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只是如同拂去畫案上的一粒塵埃般自然。
廚房不大,卻異常整潔。灶臺擦得锃亮,廚具擺放得井井有條??諝庵袕浡拿紫愫湍撤N清爽的蔬菜氣息。
任雪梅系上一條洗得發白的素色圍裙,動作麻利地淘米、洗菜。她選了一小把嫩綠的豌豆尖,幾朵新鮮的香菇,一塊老豆腐。豆腐被她切成大小均勻的方塊,香菇去蒂切片,豌豆尖洗凈瀝水。
許艾洲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笨拙地給自己腳上的傷口消毒包扎。任曉在一旁幫忙遞東西,目光時不時飄向廚房里母親忙碌的身影,又落到許艾洲身上,帶著一絲探究。
“任老師……”許艾洲包扎好傷口,猶豫著開口,聲音嘶啞,“謝謝您……救命之恩……”
任雪梅沒有回頭,專注地將切好的豆腐塊輕輕滑入滾開的清水中。豆腐在清澈的水波中微微沉浮,邊緣泛起細小的白沫?!芭e手之勞?!彼?,聲音被水汽氤氳得有些模糊,“人活著,總有不順的時候?!?
她拿起一小塊老姜,用刀背輕輕拍散,丟入鍋中。又捻了一小撮花椒粒,幾粒干辣椒段。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不像是在做飯,更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家常便飯,沒什么講究。”她說著,將香菇片倒入鍋中,與豆腐同煮。很快,一股極其清爽、帶著山野氣息的鮮香便彌漫開來。她又拿起一個小碗,打入兩個雞蛋,用筷子快速攪散,動作輕盈流暢,蛋液在碗中劃出金黃的漩渦。
許艾洲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那被油煙熏烤得略顯粗糙、卻依舊修長優雅的手指,在鍋碗瓢盆間穿梭。這雙手,既能執筆勾勒出意境深遠的水墨荷花,也能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穿針引線,此刻,又在煙火氣中調和著最樸素的家常滋味。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張濕透的紙片還在。
“任老師……”他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您做的菜,一定……有真經吧?能不能……教教我?”
任雪梅正將攪好的蛋液緩緩淋入翻滾的豆腐香菇湯中。金黃的蛋花瞬間在清湯中綻放,如同水墨在宣紙上暈開的瞬間。她動作微頓,沒有回頭。
“真經?”她輕輕重復了一遍,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她拿起洗凈的豌豆尖,翠綠的葉尖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做菜,哪有什么真經。”她用筷子將豌豆尖輕輕撥入湯中,綠葉在滾燙的湯水中瞬間變得翠亮欲滴,生機盎然。
“不過是,”她蓋上鍋蓋,調小了火,讓湯在鍋里微微咕嘟著,“清水煮豆腐,老姜驅寒,花椒提味,辣椒暖身。豌豆尖要最后放,燙一下就好,留住那股清氣?!彼D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許艾洲,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仿佛蘊藏著千山萬水,“食材本味,火候恰好,便是真味。強求不得。”
她走到灶臺另一邊,掀開旁邊一個小砂鍋的蓋子。里面是熬得晶瑩剔透、米粒幾乎化開的清粥。米香混合著淡淡的陳皮香氣,溫潤熨帖。
“就像這粥,”她用勺子輕輕攪動著,“新米,活水,文火慢熬。急不得。”她舀起一勺,米湯濃稠,米粒軟爛。“熬到米油盡出,水米交融,自然溫潤養人。”
她將粥和豆腐湯分別盛入兩個素凈的白瓷碗里,又切了一小碟自家腌的、色澤紅亮的泡蘿卜。簡單的食物,在素凈的碗碟里,卻散發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光澤和香氣。
“吃吧?!彼淹肟攴诺皆S艾洲面前的小桌上,“家常菜,沒什么秘訣。不過是心靜,手穩,耐得住性子去熬。”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許艾洲緊捂著胸口的手,又落回他臉上,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就像畫畫,潑墨容易,留白最難?;鸷虻搅?,味道自然就出來了。”
許艾洲怔怔地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碗。清粥溫潤,豆腐湯鮮香清爽,泡蘿卜酸甜脆爽。最簡單的食材,最樸素的烹飪,卻在這冰冷的雨日里,散發出一種近乎神性的溫暖和力量。他端起碗,滾燙的溫度透過瓷壁傳來,燙得他指尖發麻,卻奇異地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
他喝了一口粥。米香濃郁,帶著陳皮的微甘,溫順地滑入喉嚨,熨帖著痙攣的胃。又夾起一塊豆腐。豆腐吸飽了香菇的鮮和湯水的清,入口即化,帶著淡淡的姜辣和花椒麻意,在舌尖化開,直抵心脾。那點微辣微麻,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寒氣,卻又不顯霸道。
心靜。手穩。耐得住性子去熬。
熬到水米交融,火候自現。
留白最難。
任雪梅的話,如同清泉滴落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他下意識地再次摸了摸胸口。那張紙片,那半個蛇環印記,那串模糊的數字……這血海深仇,這步步殺機……要怎么熬?怎么留白?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雨絲依舊綿密,天色陰沉。水立方廣場巨大的玻璃幕墻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就在那片光影深處,靠近廣場邊緣綠化帶的陰影里,似乎……有一個極其模糊、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黑色身影,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有一道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穿透雨幕和玻璃,死死地釘在美術館這扇小小的窗戶上!
許艾洲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他們被盯上了!那些人!陰魂不散!
他猛地看向任雪梅!她正背對著窗戶,低頭用一塊干凈的軟布,仔細擦拭著灶臺上濺落的幾點水漬。動作依舊沉靜、專注,仿佛窗外那冰冷的殺意,不過是畫布上一抹無關緊要的陰影。
任曉似乎察覺到了許艾洲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她的眉頭微微蹙起,清澈的眼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但很快又歸于平靜。她默默走到窗邊,看似隨意地拉上了一半窗簾,擋住了那道冰冷視線的直射。
“媽,”任曉的聲音平靜無波,“雨好像又要大了?!?
任雪梅擦完灶臺,直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窗外陰沉的天空和那半拉上的窗簾,仿佛什么都沒看見。她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支細小的狼毫筆,在一張裁好的宣紙小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字跡清瘦勁挺,如同刀刻。
她將小箋折好,遞給許艾洲。
“雨大路滑,帶著路上吃?!彼噶酥缸郎鲜O碌闹嗪蜏?,又指了指小箋,“上面是附近一個老中醫的地址和電話。他治外傷很有一手。你們……好自為之?!?
許艾洲接過那張還帶著墨香的小箋,手指微微顫抖。他深深看了一眼任雪梅沉靜如水的側臉,又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被窗簾半遮的、風雨飄搖的世界。他猛地站起身,對著任雪梅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您……任老師?!甭曇暨煅?。
他走到床邊,看著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些的張佳輝。他咬咬牙,俯身,用盡全身力氣,將張佳輝再次架起!沉重的身體壓得他一個趔趄!
任曉默默上前,扶住了張佳輝的另一邊胳膊。她的手臂纖細卻異常有力。
兩人架著張佳輝,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門口。任雪梅沒有送,只是站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剪影。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冰冷的雨絲和濕寒的空氣再次撲面而來。許艾洲最后回頭看了一眼。任雪梅依舊站在那里,目光沉靜,如同古井無波。任曉站在她身邊,眼神復雜。
許艾洲架著張佳輝,一頭扎進門外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雨幕中。雨水瞬間打濕了全身。他懷里那張紙片依舊滾燙,任雪梅給的小箋貼在胸口,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他最后瞥了一眼廣場邊緣那片陰影——那個黑影依舊佇立在那里,如同索命的幽靈。
前路茫茫,風雨如晦。
仇筋未斷,火候未到。
這碗家常菜的溫潤,如同水墨畫上的留白,短暫地撫慰了驚魂,卻無法驅散那如影隨形的、淬毒的蛇鱗寒光。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