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來得急，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那潮濕的褶皺。校園里的梧桐被雨水洗得發亮，葉片在風中簌簌作響，像無數只拍打的手。
沈度踩著水洼飛奔，球鞋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他懷里夾著的籃球沾了雨水，變得又滑又沉，像捧著一輪濕漉漉的月亮。轉過林蔭道拐角時，一陣穿堂風裹著雨點迎面撲來，他瞇起眼睛——
砰。
碰撞的悶響。書籍散落的聲音。沈度踉蹌著站穩，看到地上攤開的書頁正貪婪地吮吸著雨水。
“操...“他下意識咒罵半句，又硬生生咽回去。抬頭時，對上了一雙讓他此后多年都無法忘懷的眼睛。
那眼睛像是用冬夜打磨出來的，黑得純粹，冷得透徹。此刻這雙眼睛的主人正蹲在雨地里，手指飛快地搶救那些書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沈度注意到他校服第二顆紐扣處有一道細小的裂縫，線頭在雨水中微微顫動。
“對不住啊！“沈度蹲下來幫忙，拾起一本《創傷心理學》時，封底黏著的借閱卡蹭到了他的掌心——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個人的簽名：林恙。日期連貫得像心電圖，最近的一次是三天前。
被雨水淋濕的鋼筆在積水里閃著暗光。沈度撿起來時，指腹蹭到了筆帽上刻著的小字，沈度抬眼看了看：給阿恙，十五歲生日快樂。
“謝謝。“叫林恙的男生接過鋼筆，聲音很輕，卻意外地清晰，像手術刀劃開雨幕。他起身時，沈度聞到了某種氣息——不是雨水也不是泥土，是陳舊書籍和廉價洗衣粉混合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味。
沈度張了張嘴，卻看見對方已經轉身離去。那個背影瘦削得像一柄插在雨中的劍，校服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一小片蒼白的皮膚。
“怪人。“沈度咕噥著，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教學樓拐角，他才想起自己也要遲到了。
明安中學，高三(7)班的窗戶蒙著水霧。沈度貓著腰溜進后門時，班主任李老師正在黑板上寫新學期注意事項。粉筆灰簌簌落下，在晨光里飄得像細雪。
“沈度！“李老師的粉筆頭精準命中他的額頭，“開學第一天就...“
“老師我撿到個錢包！“沈度笑嘻嘻地從兜里掏出自己的皮夾，“正找失主呢。“
教室里爆發出笑聲。李老師搖頭嘆氣，卻在這時敲了敲講臺：“安靜。今天我們班來了位轉學生。“
門開了。雨水的氣息隨著那個身影一同涌入教室。沈度眨眨眼——是剛才那個“劍客“。
“林恙同學上學期在省級化學競賽中獲得一等獎。“李老師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希望大家多向他學習。“
沈度看著新同學走向自己旁邊的空位。林恙走路很輕，像貓，但姿勢卻異常端正，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線從天花板垂下來，拽著他的脊椎。當他經過時，沈度聞到了雨水蒸發的味道。
“緣分啊。“沈度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故意把濕漉漉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林恙的課桌上點著，“認識一下唄，新同桌”。沈度吊兒郎當的說到，眼底閃爍著別樣的星辰。
林恙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冷冷的看了沈度一眼，那眼神讓沈度想起小時候去動物園，隔著玻璃看雪豹的情景——美麗，冰冷，充滿計算的距離感。看到此情此景，沈度只好把欠欠的手收了回來。
講臺上，李老師開始講解高考改革方案。沈度百無聊賴地轉著筆，余光卻瞥見林恙從書包里取出那本《創傷心理學》，在扉頁夾了張照片。只一眼，沈度就看清了照片內容：一個坐輪椅的小女孩，和站在她身后、表情柔和的林恙。
原來你會笑啊，笑得像只小貓，還挺好看。沈度想著，突然發現林恙的睫毛很長，眨眼時像兩把黑色的小扇子，在下眼瞼投下淡青色的陰影。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嘴角微微下垂，顯得倔強又疲憊。
下課鈴響起時，林恙迅速收拾好書本。沈度剛要搭話，就見他從抽屜里摸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片面包和一瓶礦泉水。
“你就吃這個？“沈度脫口而出。而后又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對。額發陰影里，眉弓呈現出懊悔的鈍角，而校服翻領隨吞咽動作輕微起伏。
林恙的動作頓了頓，眼神突然變得警惕，像被踩到尾巴的貓。沈度這才注意到他手腕內側有一道淺色疤痕，形狀像個月牙。
“關你什么事？“聲音還是那么輕，卻帶著刺。
沈度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卻在林恙轉身離開時，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走廊盡頭，他看見林恙站在公用電話亭里，肩膀微微蜷縮。
“小聽，吃藥了嗎？“林恙的聲音通過電話線變得柔軟，“嗯，哥哥很快回來...“
雨還在下。沈度站在窗前，看著林恙撐開一把舊黑傘走進雨幕。傘骨有一根斷了，支棱在那里，像某種殘缺的翅膀。
他突然很想追上去，問問那個叫“小聽“的女孩是誰，問問為什么一本心理學書籍比校服還重要，問問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是怎么來的。但最終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把殘缺的傘漸漸變成雨中的一個黑點，最后徹底消失。
教室里傳來女生們的笑聲，混合著雨聲，顯得格外遙遠。沈度摸了摸自己濕透的頭發，突然覺得這個雨天變得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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