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光遇大陸,夜里的風像一條柔軟的綢帶,從云野的高空一路滑向晨島的海面。薄霧里,齊愿與蕭夜并肩坐在一艘破舊的木舟里,舟身被海水浸出深色的水線,像一道未愈的傷。
沒有槳,齊愿以指尖的光作帆。她抬手,星芒從袖口流瀉,凝成一張透明的帆面,輕輕鼓動。木舟便離了岸,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入黑夜的更深處。
蕭夜靠在舟舷,斗篷下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蒼白。骨火癥在最近幾日愈加猖狂,疼痛像潮汐,一陣一陣漫過胸腔,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拖進黑暗。可他的眼睛依舊安靜——安靜得像一泓深潭,把所有的疼都沉在潭底,只留給齊愿一片溫柔的水面。
“疼嗎?”齊愿低聲問。
蕭夜搖頭,嗓音卻沙啞:“只是有些冷。”
齊愿便解開自己的外袍,搭在他肩頭。袍角還帶著她的體溫,像一小片偷來的春天。
木舟在黑夜里滑行,所經之處,海面漂滿零星的燭火——那些都是迷途的光之子遺落的燈。每一盞燈都映出齊愿的側臉,又在她回眸時碎成金色的漣漪。
“我們要去哪里?”蕭夜問。
“去一個可以開花的地方。”齊愿答。
她沒說那地方在哪,也沒說花叫什么名字。可蕭夜信了,就像信徒相信神諭,像溺水者相信一根漂浮的稻草。
木舟靠岸時已近子夜。
這是一座地圖上未標記的小島,四周環(huán)著暗礁,潮聲像低沉的鼓。島中央有一棵枯死的古樹,樹干裂口處滲出淡金色的樹脂,像凝固的晨曦。齊愿走到樹下,抬手覆在裂口。
樹脂順著她掌心紋路流淌,竟在她指間凝成一粒細小的種子——通體透明,內部嵌著微縮的銀河。
“這叫‘微光之種’。”齊愿輕聲解釋,“把它種在骨火最疼的地方,疼痛會開出花來。”
蕭夜垂眸,看著那粒種子。他當然知道世界上沒有能根治骨火癥的奇跡,可他還是伸手接過——不是因為相信,而是因為給予的人是她。
回到營地,齊愿用貝殼做盆,用海水做泉,把種子埋在盆底。做完這一切,她額角已滲出細汗,卻笑得像完成一場盛大儀式的孩子。
“明天早上,”她說,“它就會發(fā)芽。”
蕭夜不忍拆穿,只能點頭。
那一夜,他們并肩坐在火堆旁。火舌舔著木柴,發(fā)出細碎的爆裂聲。齊愿把腦袋輕輕靠在蕭夜肩上,呼吸均勻而溫熱。
蕭夜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碎這片刻的安寧。
火光在齊愿睫毛上跳動,像一群金色的蝶。蕭夜側頭,能看見她兜帽下露出的半截鼻梁——線條柔和,像被月光細細打磨過。
他忽然生出一種荒唐的貪念:想摘去那頂兜帽,看清她的全貌。可手伸到半空又縮回——他怕看清之后,夢就醒了。
種子當然沒有發(fā)芽。
第二日清晨,齊愿蹲在貝殼盆前,指尖輕輕撥弄濕潤的沙,神情專注得像在拆一封遲到的信。可盆里除了潮濕,別無他物。
蕭夜站在她身后,喉嚨發(fā)緊。他想說“沒關系”,想說“我本就不抱希望”,可所有的話涌到舌尖,卻變成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對不起”。
齊愿回頭,眼底有一瞬的茫然,很快又恢復成溫柔的水面。
“是我記錯了方法。”她笑,想替自己圓一個謊,“今晚我們去暮土,那里的熒光菇會告訴正確的咒語。”
蕭夜想說,別再為我的病奔走了,可齊愿已經轉身去收拾行囊。她的背影纖細,卻倔強得像一柄不肯折斷的劍。
于是他把所有勸阻咽回喉嚨,只余胸口一陣鈍痛。
暮土的夜比其他地方更黑。
黑得像被濃墨浸透的綢,連星光都被吞噬。齊愿與蕭夜提著一盞小燈,燈芯是星燈里取出的光粒,只能照亮腳前方寸。
熒光菇群生在沉船底部,幽綠的孢子在暗處浮動,像深海的水母。齊愿彎腰,指尖輕觸菇傘,孢子便順著她的動作飄起,凝成一條熒綠的光帶。
“跟著它們。”她說。
光帶蜿蜒向前,穿過腐朽的船艙、銹蝕的鐵錨,最終停在一只巨大的貝殼前。貝殼半張,內部嵌著一顆渾圓的珍珠——卻散發(fā)著淡金色的光暈。
“金珍珠可以鎮(zhèn)痛。”齊愿解釋,“磨成粉,敷在骨火最疼的地方。”
蕭夜看著那顆珍珠,忽然想起自己咳血的帕子——那上面也沾著金色的血點,像極了一顆顆微型珍珠。
他胸口一陣翻涌,幾乎又要咳血,卻強行壓下。
齊愿取出匕首,小心翼翼撬下珍珠。回程路上,她的腳步比來時輕快,像捧著一整個春天。
蕭夜跟在她身后,影子被熒光拉得很長,像一條沉默的河流。
金珍珠磨成粉,敷在胸口時,果真帶來短暫的清涼。
蕭夜在夜里睡了一個久違的整覺。夢里沒有火海,沒有龍吟,只有齊愿坐在他身邊,哼一支沒有詞的歌。
可第二日清晨,疼痛變本加厲地反撲。
他蜷縮在睡袋里,冷汗浸透衣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齊愿跪在他身側,用袖子擦他額頭的汗,動作慌亂得像第一次面對暴風雨的孩子。
“怎么會這樣……”她喃喃,聲音發(fā)顫。
蕭夜想抬手安慰她,卻連指尖都抬不動。疼痛像千萬根鋼針,同時扎進骨頭深處。
齊愿忽然起身,沖出帳篷。
蕭夜聽見她在風里壓抑的哭聲,像被撕碎的帛。
那一瞬,他比自己疼更難受。
傍晚,齊愿帶回一株通體赤紅的草。
草葉邊緣泛著金屬光澤,像被烈焰淬過。她把草汁滴進清水,喂蕭夜服下。
疼痛奇跡般地平息。
蕭夜靠在石壁上,虛弱地笑:“這又是什么傳說?”
齊愿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石縫。
“沒有傳說。”她聲音輕得像風,“我只是……用自己的光換的。”
蕭夜怔住。
“什么意思?”
齊愿抬眼,眸中第一次浮現真實的悲傷。
“每取一株赤焰草,就要分出自己的心火。”她說,“我分給你三次,再分一次,我就會熄滅。”
蕭夜胸口像被重錘擊中。
他想起這一路,齊愿的指尖越來越涼,想起她夜里偶爾壓抑的咳嗽,想起她眼底越來越淡的光。
原來她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問,聲音嘶啞。
齊愿輕輕一笑,那笑意像即將融化的雪。
“因為你比我更需要活下去。”
當夜,蕭夜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里,他站在一片無垠的花海中央,花海由無數細小的光粒組成,每一粒光都是齊愿分給他的心火。花海盡頭,齊愿背對他而立,身影透明得像隨時會散的風。
他想喊她,卻發(fā)不出聲音。
齊愿回頭,對他笑,嘴唇開合,像在說什么。
他努力辨認,終于讀懂——
“別回頭。”
下一瞬,花海化作熊熊的火,把他吞沒。
他驚醒,帳篷外正落著細雪。
齊愿坐在火堆旁,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映出她前所未有的蒼白。
蕭夜走過去,跪在她面前,伸手捧住她的臉。
“夠了。”他說,“別再為我燃燒。”
齊愿看著他,眼里的光像即將熄滅的燭火。
“可是我想讓你活。”
蕭夜喉頭滾動,聲音哽咽。
“那就讓我們一起活。”
齊愿怔住,隨即輕輕點頭。
她把剩下的赤焰草扔進火堆,火舌瞬間竄高,像一朵怒放的紅蓮。
“好。”她說,“我們一起活。”
火光映著他們的影子,緊緊相依,像兩棵被風雪壓彎卻不愿倒下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