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加德雪線以南的晨島，黎明尚未降臨，天穹仍像一塊被墨汁浸透的綢緞。蕭夜的骨火癥在夜里燒得格外旺，疼痛順著脊背爬上來，像一把鈍刀來回銼磨他的神經。他蜷在一塊風化的礁石后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冷汗浸透了斗篷。

風從海面吹來，帶著咸澀的潮味。他以為自己會在這無人問津的角落被疼痛活活撕碎，直到一束極輕的聲音落在耳畔——

“那就把星圖，畫到天光盡頭。”

那聲音像一縷月光，穿過厚重的夜色，照在他冰涼的耳廓上。蕭夜睜開眼，卻只看見一片空茫的霧。霧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光粒，像無數未完成的愿望，漂浮又墜落。

下一瞬，霧中伸出一只手。

那手白皙得近乎透明，指尖沾著夜露，像剛從銀河里撈起。蕭夜本能地抬手，卻在指尖相觸的剎那，疼痛驟然退潮。一股溫熱的、帶著淡淡花香的暖流順著掌心涌進他的血脈，骨火被溫柔地按下，只剩下細微的噼啪聲，像雪底枯枝被陽光吻醒。

“跟我來。”女孩說。

她戴著兜帽，帽檐壓得很低，整張臉藏在流動的陰影里，只露出一抹弧月似的下頜。蕭夜看不清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春夜最柔軟的雨，落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們穿過霧，來到一片月光花海。

那是晨島最隱秘的角落，白日里只是一片荒蕪的礫石灘，夜里卻被不知名的銀色花鋪滿。花瓣薄如蟬翼，脈絡里流動著星辰的碎屑。風一吹，整片花海便像翻涌的銀河，發出細微的、風鈴般的清響。

齊愿——這是女孩后來告訴他的名字——松開他的手，在花海中央轉了一個圈。白袍揚起，像一朵巨大的、尚未綻放的曇花。

“閉眼。”她說。

蕭夜閉上眼。

他聽見風掠過耳畔，聽見花瓣擦過睫毛，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然后，他感覺到齊愿的指尖輕輕點在他的眉心，像落下一枚無聲的吻。

“偷一縷黎明給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蕭夜的眼皮透進一線微光。他睜眼，看見東方極遠的天際裂開一道極細的銀線，像有人用指甲在夜幕上劃開一道傷口，讓光悄悄滲進來。

那一刻，他忽然想哭。

他已不記得上一次看見黎明是什么時候。骨火癥蠶食他的夜晚，也蠶食他的白晝。疼痛讓他習慣蜷縮在陰影里，習慣把每一次呼吸都當作最后一次。而此刻，齊愿站在他面前，像從另一個世界遞來的火種，讓他重新學會渴望。

“為什么救我？”他問。

齊愿歪了歪頭，兜帽邊緣滑下一縷極黑的發，像一小截被剪斷的夜。

“因為你眼里的火快熄了。”她說，“我想讓它再燒一會兒。”

蕭夜怔住。

他下意識抬手，想觸碰齊愿的臉，卻在指尖即將碰到兜帽的剎那停住。他怕自己的手太冷，怕把僅剩的溫度也凍壞。

齊愿卻主動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

“我叫齊愿。”她說，“齊整的齊，愿望的愿。”

蕭夜喉頭滾動，聲音沙啞：“蕭夜。”

“蕭瑟的蕭，長夜的夜。”齊愿輕聲重復，像在舌尖掂量這兩個字的重量。然后她笑了一下，聲音像花瓣落在水面上，“很配你。”

他們在花海里坐下，肩并肩。齊愿折下一枝花，別在蕭夜耳后。銀白的花瓣襯著他蒼白的臉，像雪地里燃起一簇極靜的火。

“你從哪里來？”蕭夜問。

“從很遠的地方。”齊愿答，聲音輕得像嘆息，“遠到連風都迷路。”

“為什么會迷路？”

“因為風也在找人。”

蕭夜不懂她話里的深意，卻莫名心安。他側頭看她，發現她正低頭擺弄一枚小小的星燈。那燈不過拇指大小，燈罩是半透明的花瓣，燈芯是一粒會呼吸的光。

“送你。”齊愿把星燈放進他掌心，“等它滅了，我就回來。”

蕭夜握緊星燈，光粒從指縫漏出來，像細小的雪。

“如果它一直不滅呢？”

“那我就一直不走。”

齊愿說得輕巧，蕭夜卻聽得心口發燙。他忽然生出一種貪念——想讓這盞燈永遠亮著，想讓她永遠坐在他身邊，想在這片花海里把時間拉成無限長的線。

可骨火癥不會給他無限。

疼痛在胸腔深處翻涌，像潛伏的獸。蕭夜咬緊牙關，不讓咳嗽溢出喉嚨。齊愿卻像察覺到什么，伸手按在他胸口。

“疼？”

蕭夜搖頭，卻在下一秒咳出一口血，濺在銀白的花瓣上，像雪地里綻開的臘梅。

齊愿沒有驚呼，也沒有慌亂。她只是更用力地按住他的胸口，另一只手從袖中摸出一片薄如蟬翼的葉子，輕輕覆在他唇上。

“含住。”她說，“會好受些。”

葉子帶著清冽的苦香，像冬夜里的松針。蕭夜含住，疼痛果然緩了一分。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低聲問。

齊愿沒有回答。她只是伸手，輕輕拂去他唇角的血跡，然后俯身，在他額前落下一個無聲的吻。

“睡吧。”她說，“我在這里。”

蕭夜的眼皮沉重，疼痛像退潮后的沙灘，留下一地碎殼。他靠在齊愿肩頭，聽見她哼起一支沒有詞的歌。那歌聲像月光下的潮水，一波一波，把他推向遙遠的、沒有疼痛的夢境。

在夢里，他看見自己站在一片無垠的花海里，齊愿站在花海盡頭，向他伸出手。他奔跑，花海在他腳下起伏，像銀色的浪。他跑得越快，齊愿卻越遠。最后，他跌倒，花海化作熊熊的火，把他吞沒——

他驚醒，冷汗浸透后背。

齊愿仍坐在他身邊，星燈在她掌心亮著，光粒像細小的星。

“做噩夢了？”她問。

蕭夜點頭，喉嚨發緊。

齊愿把星燈塞進他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像數一串散落的念珠。

“別怕。”她說，“我在這里。”

蕭夜看著她，忽然問：“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齊愿沉默片刻，然后搖頭。

“不會。”她說，“我會把你的名字寫進風里，讓它替我活下去。”

蕭夜怔住，隨即苦笑。

“那如果我活下去呢？”

齊愿抬頭，兜帽下的眼睛終于露出來——那是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像黎明前最后的星。

“那我就帶你去看更多黎明。”她說，“直到你看膩為止。”

蕭夜握緊星燈，光粒在掌心發燙。

“那就說定了。”他輕聲道，“等我活膩了，再告訴你。”

齊愿笑了，像一朵終于綻放的曇花。

“好。”她說，“我等你。”

他們在花海里坐到第一縷真正的陽光穿透云層。晨島的潮水開始上漲，花海在晨光里漸漸透明，像一場即將散盡的夢。齊愿站起身，拍了拍袍角的露水。

“我該走了。”她說。

蕭夜心頭一緊：“星燈還沒滅。”

齊愿低頭看他，眼里的笑意像被風吹皺的水面。

“所以它還會亮很久。”她說，“而你，也會活很久。”

她轉身，白袍在晨光里漸漸透明，像融化的雪。蕭夜想伸手，卻怕一碰就碎。最后，他只能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海盡頭，像一滴水回到海里。

星燈在他掌心亮著，光粒安靜而倔強。

蕭夜低頭，把星燈貼在胸口。

那里，骨火仍在燒，卻不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