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江的晨霧比云棲塢的更沉，像浸了江水的棉絮，裹著鎖江樓的飛檐時，總帶著股鐵銹味。云玄牽著云曦的手走上臨江的石階，石階縫里嵌著的螺螄殼被露水浸得發亮，踩上去咯吱作響，像誰在暗處磨牙。

“哥，鐵牛真的會動嗎？”云曦的聲音被霧泡得發悶，她攥著那只缺角的白鶴剪紙，另一只手緊緊抓著云玄的袖口。剪紙的銀紋在霧里若隱隱現，像貼在掌心的一小片月光。

云玄“嗯”了一聲，目光越過攢動的晨霧，落在石階盡頭——鎖江樓前的空地上，臥著尊丈高的鐵牛，青黑色的背脊弓起，牛角抵著江面，像是要把涌來的浪頭頂回去。這鐵牛是前朝鑄的，據說能鎮住潯陽江的水怪，可云玄知道，真正被鎮在底下的，是比水怪更難纏的東西。

石階上已有不少漁民，挑著空漁網往碼頭走，路過鐵牛時都要摸一把牛背，嘴里念叨著“鐵牛爺保平安”。云玄看見個老漁民的手指剛離開鐵牛，就飛快往衣襟上蹭，指腹沾著層灰黑色的粘液，在霧里泛著油光。

“快看，是鐵牛！”云曦突然掙開他的手，往空地上跑。

云玄抬頭，看見鐵牛雕像旁蹲著個少年，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正拿著塊青石打磨什么，火星子在霧里濺起，像散落的星子。聽見腳步聲，少年猛地回頭，手里的青石“當啷”掉在地上——是鐵牛，守將的兒子。

他比云玄小半歲，眉眼間還帶著稚氣，可那雙眼睛卻沉得像潯陽江的水底，看見云玄時，眼里閃過一絲警惕，手不自覺摸向腰間。云玄注意到他腰間別著把銹跡斑斑的鐵劍，劍鞘上刻著個模糊的“守”字。

“云玄哥？”鐵牛的聲音有點啞，像是很久沒好好說話，“你們怎么來了？”

“來看看鐵牛。”云玄走到他身邊，目光落在鐵牛雕像的脖頸處——那里有片不規則的黑紋，像潑翻的墨汁滲進了鐵里，邊緣模糊不清，正是鐵牛父親當年發現異常的地方。此刻那黑紋在霧里泛著暗光，像塊沒燒透的炭。

鐵牛的手猛地按住黑紋所在的位置，像是怕被觸碰，又像是在遮掩什么?！坝猩逗每吹模褪菈K破鐵?！彼拖骂^去撿青石，指尖在發抖。

云曦蹲在鐵牛前腿邊，伸手要摸牛蹄，被云玄一把拉住。“別碰?！彼穆曇魤旱煤艿停抗鈷哌^鐵牛腰間的劍，“你爹生前，是不是說過這鐵牛的黑紋，是‘上界的眼’？”

鐵牛撿青石的手頓在半空，猛地抬頭看他，眼里的警惕變成了驚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澳恪阍趺粗?？”

“我爹告訴我的?！痹菩⒅难劬?，“他還說，你爹就是因為發現了這黑紋的秘密，才被玄燁上人……”

“別說了！”鐵牛突然低吼一聲，抓起青石就往鐵牛雕像上砸，火星濺在黑紋上，發出“滋滋”的輕響，像燙著了什么活物。他砸了兩下，突然蹲下身，抱著頭，肩膀微微發抖。

云玄沒再說話，只是看著那片黑紋。霧從江面漫過來，纏在鐵牛雕像上，黑紋周圍的鐵皮竟微微起伏，像在呼吸。他腰間的山河紋玉佩開始發燙，比昨天碰清心丹時更甚，順著血脈往指尖竄，帶著股要沖出去的勁。

“我爹死的那天，”鐵牛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把這個塞給我，讓我藏好，說等遇到‘帶山河紋玉佩的人’，就交給他?！彼麖膽牙锾统鰝€油布包，層層解開，里面是本牛皮封面的日記，邊角都磨卷了，封面上用朱砂畫著個小小的鎮邪符，和云曦剪紙底座的紋路很像。

云玄接過日記，封面還帶著鐵牛的體溫。翻開第一頁，是鐵牛父親蒼勁的字跡，記著些日?，嵤拢骸敖袢諠￡柦痨F，漁民老張說昨晚看見江里有紅光”“鐵牛黑紋又深了些，往牛眼的方向蔓延”……

翻到中間，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墨水暈開了好幾處：“初三夜，黑紋滲出墨汁，指向落星墩。江霧里有黑影，像人又像霧，張開嘴時，能看見漁民老李的魂靈在里面……”

云曦湊過來看，嚇得捂住嘴。云玄繼續往后翻，最后一頁只有一句話，墨跡深得發黑，像是蘸著血寫的：“靈氣是餌，精元是食，落星墩是祭壇——它們要來了。”

“每月初三，落星墩就會從江底浮上來?！辫F牛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爹說，那時候黑紋會指著落星墩，江里的黑影就會出來，吸走靠近的漁民精元。去年初三，城西的王大爺去打漁，再也沒回來，他兒子去找，只撈上來件浸透了紫霧的蓑衣……”

云玄想起蘇清瑤說的“王大娘咳得厲害，說是吸了太多靈氣”，后背一陣發涼。原來那些消失的漁民，不是被水怪拖走了，是成了噬靈族的“食糧”。

“這日記，你怎么不早點交出去？”云曦忍不住問。

“交給誰？”鐵牛苦笑一聲，“告訴那些天天盼著修仙的人，他們敬若神明的上人，是吃人的怪物？他們只會把我當瘋子，說不定還會告訴紫霞觀的道童。”他指了指江對面的廬山，云霧繚繞的山頂隱約能看見紫霞觀的飛檐，“我爹就是太急了，跑去跟柳山長說，結果沒過三天，就……”

他沒再說下去，但云玄已經明白了。有些真相，比謊言更讓人恐懼，尤其是當謊言能帶來“好處”的時候——比如用精元換來的短暫健康，用靈魂換來的虛假力量。

“哥，你看！”云曦突然指著鐵牛雕像的黑紋。

那片黑紋真的在滲出墨汁，不是水，是粘稠的、泛著紫光的墨液，順著鐵皮往下流，在地上積成小小的一灘，形狀竟慢慢變成了落星墩的樣子。更詭異的是，墨液里浮出無數細如發絲的紅線，在霧里輕輕擺動，像在捕捉什么。

云玄的玉佩燙得像塊烙鐵，他感覺有股力量從玉佩涌到指尖，帶著九江山水的氣息——是廬山巖石的沉，是鄱陽湖潮水的勁，是石鐘山鐘聲的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朝著那灘墨液按下去。

“別碰！”鐵牛想拉他，卻慢了一步。

云玄的指尖剛觸到墨液，就像插進了滾燙的泥漿里，無數紅線瞬間纏上來，想往他指縫里鉆。但玉佩的暖流緊跟著涌到，紅線像被燒著了似的，紛紛縮回墨液里。那灘墨液劇烈翻滾，發出尖銳的嘶鳴，像有無數只蟲子在里面掙扎，然后“嗖”地一下，全部縮回了黑紋里，消失不見，只留下鐵皮上濕漉漉的痕跡，很快被霧吹干，沒了蹤影。

鐵?？吹媚康煽诖?，手里的青石“當啷”掉在地上?！澳恪銊偛抛隽耸裁?？我爹碰這墨液時，手上被燒出好幾個洞！”

云玄沒回答，他盯著黑紋消失的地方，玉佩的燙意漸漸退去，留下股清涼的勁，在血脈里慢慢轉。他突然明白，父親說的“真炁”是什么了——不是上界那種掠奪來的靈氣，是九江地脈自己的力量，是山水與生靈的共鳴，專克那些外來的邪祟。

“這就是守界人的力量？”鐵牛的聲音帶著敬畏。

云玄點頭，把日記遞給他：“你先收好，等過了初三……”

話沒說完，就聽見鎖江樓后傳來“嘩啦”一聲，像是有人碰倒了堆柴火。云玄猛地回頭，霧里閃過個灰衣人影，速度極快，往石階下竄去，衣角掃過石階上的露水，留下串淡淡的紫痕——和昨天在云棲塢看到的灰衣人一模一樣。

“是上界的探子！”鐵牛抓起腰間的鐵劍，“我去追！”

“別追?！痹菩∷?，目光盯著灰衣人消失的方向，“他是來報信的。”

鐵牛的手停在劍柄上，眼里的憤怒變成了恐懼?！皥笮牛繄蠼o誰？玄燁上人嗎？他們會不會……”

“會來?！痹菩穆曇艉芷届o，心里卻在翻涌。剛才那灰衣人肯定看見了墨液縮回的一幕，用不了多久，玄燁就會知道守界人的后裔已經覺醒。但他并不怕，反而覺得心里的霧散了些——知道了敵人是誰，知道了該怎么反抗，總比蒙在鼓里強。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燙意已經退去，卻泛著溫潤的光，像是在回應他的心思?！敖裢恚乙賮砜础！?

“今晚？”鐵牛瞪大了眼睛，“今晚就是初三，落星墩要浮上來了！”

“就是要等落星墩浮上來?！痹菩哪抗馔断蚪?，霧深處隱約能看見個模糊的黑影，像座小土山在水里沉浮——那就是落星墩，平時藏在江底，只有初三夜才會露出水面?！拔乙纯矗呛诩y指向的，到底是什么；江霧里的黑影，又在搞什么鬼。”

鐵牛咬了咬牙，握緊了手里的青石：“我跟你一起?！?

“你在家等著。”云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爹讓你藏好，就是為了讓你活著。今晚過后，可能需要你做更重要的事?！彼肫鸶赣H說的地脈陣眼，想起守界人的布帛，鐵牛知道的，或許比他想象的更多。

鐵牛還想說什么，碼頭傳來漁民的驚呼：“快看江里！”

幾人同時望向江面，霧不知何時變淡了些，露出底下翻涌的江水，竟泛著淡淡的紫光，像撒了把碎星子。更詭異的是，水面上漂著無數白色的東西，細看竟是魚肚，翻著白肚皮往岸邊涌，每只魚眼都褪成了死灰，和那天云棲塢的竹雞一模一樣。

“是‘靈氣’?！痹菩穆曇艉芾洌八鼈冊诤Y選，在清理……為今晚的落星墩做準備?！?

腰間的玉佩又開始發燙，這次卻帶著種安定的力量。云玄抬頭望向廬山，云霧繚繞的五老峰像尊沉默的巨人，他忽然明白，所謂的“人文圣山”，所謂的“修仙寶地”，從來都不是庇護，而是牢籠。而這鎖江樓的鐵牛，不是鎮水怪的，是被鎖住的哨探，用自己的軀體，提醒著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危險，從未離開。

“云曦，我們走?！痹菩妹玫氖郑A下走。

“哥，我們不等鐵牛了嗎？”云曦回頭看了眼鐵牛，他正蹲在鐵牛雕像旁，用青石小心翼翼地打磨著父親留下的劍，晨光透過霧照在他身上，像給他鍍了層金邊。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云玄的目光落在江面的魚肚上，“我們也一樣。”

走下石階時，他聽見鎖江樓的晨鐘又響了，“當——”的一聲，震得江霧都散了些。霧散處，他看見鐵牛站在鐵牛雕像旁，舉起父親的劍，朝著江面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而那尊鐵牛雕像的黑紋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像顆藏在暗處的星子。

云玄握緊了袖中的日記，封面的鎮邪符硌著掌心。今晚，落星墩浮出之時，就是謊言被撕開第一道口子的時候。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腰間的玉佩溫熱，像九江的山水在給他力量，讓他覺得，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腳下的土地，也會托著他往前走。

走到石階盡頭，云曦突然指著鎖江樓的匾額：“哥，那上面好像有字。”

云玄抬頭，匾額上“鎖江樓”三個大字在霧里泛著青光，仔細看，每個字的筆畫間都藏著細小的紋路，像極了鐵牛父親日記里畫的鎮邪符，也像蘇清瑤剪紙里的銀紋。他忽然明白，這九江的每一處，山、水、樓、字，都藏著先人的智慧與警惕，只是被“修仙”的謊言，蒙塵太久了。

“回家?！痹菩哪_步加快了些，“我們得準備準備?！?

準備迎接一個不一樣的夜晚，準備面對那些藏在云霧背后的獠牙，準備讓那些被遺忘的真相，重新見到光。而鎖江樓的鐵牛，還在晨霧里沉默地臥著，黑紋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