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的晨霧總帶著三分水汽七分草木腥，像被誰擰干的青布巾，濕漉漉搭在云棲塢的竹梢上。云玄蹲在曬書的青石板前，指尖捻起一片剛摘的石韋，葉片背面的孢子囊像撒了把褐金粉末，在朝陽里泛著細碎的光。

“看好了，”他側頭對蹲在旁邊的云曦笑，“這葉脈是對生的，根須帶點鐵銹色，碰著傷口能止血。記住它的樣子，比記住那些修仙典籍有用。”

云曦的羊角辮上還沾著晨露，她捧著瑞昌剪紙用的紅宣紙，忽然眼睛一亮：“哥你看！”

一只竹雞撲棱棱從竹叢里竄出來，翅膀掃過曬書的竹匾，帶起幾張《論語》注疏。云曦手疾眼快，將手中剛剪好的“捕雀符”揚過去——那剪紙是只展翅的山雀，落地時竟真的化作半尺虛影，翅膀一合就將竹雞圈在里頭。

“成了！”云曦拍手時，忽然“呀”了一聲。

云玄轉頭，看見那竹雞的尾羽泛著不正常的殷紅，像被人蘸了朱砂抹過，更詭異的是它的眼睛，瞳仁竟褪成了死灰，正撞向剪紙虛影，發出“滋滋”的輕響。而云曦手里的紅宣紙邊緣，正騰起幾不可見的白汽，燙得她指尖發顫。

“怪得很，”云曦把剪紙往云玄面前遞，“以前剪兔子都沒事，這竹雞碰著就發燙。”

云玄剛要伸手，就聽見竹徑那頭傳來銅鈴輕響——是蘇清瑤腕上的銀鈴，她總愛在采茶籃的提手上系兩只，走起來像山澗的泉水在唱歌。

“云玄哥，云曦妹妹。”蘇清瑤的聲音混著茶香飄過來，她穿著月白粗布裙，裙擺沾著草葉，采茶籃里攤著層新摘的廬山云霧茶，嫩芽上的白毫像撒了把雪。

云曦立刻忘了竹雞的事，撲過去拽她的籃子：“清瑤姐，今天的茶尖好肥！”

蘇清瑤笑著拍開她的手，目光卻掠過那只被剪紙困住的竹雞，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她把茶籃往青石板上放時，云玄瞥見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剪紙——是朵含苞的蓮花，花瓣邊緣竟泛著極淡的銀光，與鎖江樓鐵牛底座的紋路有幾分相似。

“你奶奶的剪紙手藝，真是越來越神了。”云玄故意說。他知道蘇家的瑞昌剪紙不一般，去年潯陽江漲水，清瑤奶奶剪了只鎮水犀貼在碼頭，浪頭真就退了三尺。

蘇清瑤的指尖在茶罐邊緣頓了頓，那截蓮花剪紙的銀光更亮了些。她壓低聲音，像是怕被竹叢里的露水聽見：“我奶奶說，剪紙能鎮邪祟，尤其是……能鎮那些‘專吸魂靈的東西’。”

云曦正踮腳夠茶籃里的云霧茶，聞言回頭：“像戲文里的勾魂鬼嗎？”

“比那厲害。”蘇清瑤往竹叢深處瞥了眼，忽然從茶罐底下抽出片疊得整齊的麻紙，飛快塞進云玄手里，“柳先生托我帶給你的，他說……你上次問的那個‘氣’字，他找到注解了。”

云玄的指尖觸到麻紙時，心里咯噔一下。他前幾日在白鹿洞書院翻到本殘卷，里面“天地之氣”的“氣”字被人圈了又圈，旁注卻被蟲蛀得只剩個“血”字。柳先生是書院山長，最清楚那些被篡改的古籍。

他展開麻紙，是《論語》的殘頁，“子曰：君子務本”這句旁邊，柳先生用朱砂筆圈住了“氣”字，旁邊寫著：“非靈，乃血。”

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扎得云玄指尖發麻。他抬頭時，正看見蘇清瑤的袖口蓮花剪紙輕輕顫動，而被剪紙困住的竹雞突然發出一聲尖啼，死灰的眼珠直勾勾盯著竹叢深處，尾羽的殷紅竟又深了幾分。

“這竹雞……”云玄剛開口，就被云曦拽了拽袖子。

“哥你看剪紙！”

那捕雀符的虛影正在變淡，邊緣像被什么東西啃過似的，缺了好幾塊。云玄伸手去碰剪紙，指尖剛觸到虛影，就覺一股涼意順著指縫鉆進來，比廬山的晨霧更冰，帶著點鐵銹味——就像去年他在鎖江樓摸過鐵牛黑紋時的感覺。

“快收起來。”蘇清瑤突然把剪紙搶過去，三兩下揉成一團塞進懷里，“我奶奶說，別讓不干凈的東西碰剪紙，會被它們記住氣息的。”

竹叢里傳來一陣簌簌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穿行。云玄瞥見一片竹葉上的露水突然墜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個深色的點——那顏色，竟與竹雞尾羽的殷紅一模一樣。

“我該回去了，”蘇清瑤拎起采茶籃，銀鈴在寂靜里響得格外脆，“我娘還等著這新茶煎藥呢，城西的王大娘又咳得厲害了，說是……吸了太多‘靈氣’。”

她轉身時，云玄看見她后頸沾著片極小的茶葉，葉片邊緣也泛著淡淡的紅。

云曦還在擺弄那只竹雞，忽然指著它的翅膀：“哥，它的羽毛在掉！”

云玄低頭，果然看見那竹雞的紅羽正一片片往下落，露出底下蒼白的絨毛，像被人剝了層皮。他想起柳先生的批注，又想起蘇清瑤說的“吸魂靈的東西”，忽然伸手解開了剪紙虛影。

竹雞撲棱著翅膀沖進竹叢，卻沒飛遠，就在幾步外的竹枝上停住，歪著頭看他們，死灰的眼珠里，竟映出竹叢深處飄來的一縷淡紫霧氣——那霧氣落地時，像有無數細腳在蠕動。

“這霧不對勁。”云玄把云曦往身后拉了拉，手不自覺摸向腰間的玉佩。那是塊山河紋玉佩，據說是云家祖傳的，此刻貼在掌心，竟微微發燙。

云曦卻指著那縷霧笑：“哥你看，像不像玄燁上人袍子上的紫煙？”

玄燁上人是廬山紫霞觀的道長，每月都來云棲塢講道，據說已修成“紫氣東來”的仙法，周身總繞著淡紫霧氣。云玄想起他上次講道時，說“天地靈氣至純，吸之可延年益壽”，可那時他分明看見，前排有個老丈吸了幾口“靈氣”，鬢角的白發竟白得更徹底了。

“別亂說。”云玄嘴上斥著，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他低頭看手里的《論語》殘頁，“非靈，乃血”四個字在朝陽里泛著冷光，忽然想起蘇清瑤后頸那片紅葉，想起王大娘咳得撕心裂肺的樣子，想起竹雞死灰的眼珠。

竹叢里的紫霧漸漸散去，那只竹雞卻突然直直墜下來，落在青石板上，羽毛掉得精光，只剩一副光禿禿的骨架，在晨露里迅速發黑。

云曦“哇”地一聲躲到云玄身后。

云玄攥緊殘頁，指節泛白。他抬頭望向廬山深處，那里的云霧正像潮水般涌來，遮了五老峰的尖頂，也遮了白鹿洞書院的飛檐。他忽然明白，那些被稱為“靈氣”的云霧，或許真的不是什么好東西。

而腰間的玉佩，還在微微發燙，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遠處傳來鎖江樓的晨鐘，“當——”的一聲，震得竹梢的露水簌簌往下掉。云玄看見云曦撿起來的石韋葉片上，那層褐金孢子正慢慢褪去，露出底下近乎透明的葉脈，像極了一張網。

他把《論語》殘頁折好塞進袖中，對云曦說：“走，去看看鐵牛。”

云曦沒應聲，只是指著竹叢深處，小聲說：“哥，那里好像有個人影。”

云玄轉頭望去，只見晨霧里立著個灰衣人，身形像根枯竹，正望著他們這邊。待他要細看時，那人影卻突然鉆進霧里，只留下一片被踩碎的紫霧，在晨光里慢慢消散。

而他袖中的殘頁，仿佛被那紫霧燙了下，隔著布都能感覺到那“血”字的寒意。

鎖江樓的鐘聲又響了一聲，這回落得格外慢，像是誰在濃霧里拖著沉重的鎖鏈。云玄摸了摸發燙的玉佩，忽然想起柳先生常說的一句話：“廬山的云霧，從來都不是給人看的，是給人遮東西的。”

他不知道，這被云霧遮住的東西，很快就要露出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