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課,我腦子里像塞了一團亂麻。
老師講函數圖像,我腦子里是爹僵硬的身影;講化學方程式,我眼前晃的是枯泉底下那個沒刻完的“生”字;講古文翻譯,耳朵里全是周逐邇那句冷冰冰的“凡人——是無法殺滅鬼的”……
我努力想把注意力拽回來,但那些念頭按下去又浮起來。
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洞里摸索,碰到書包側邊那根硬邦邦的輪廓——黑棍子還在。冰涼的觸感稍微讓我定了定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最后一節課結束,班主任走了進來,敲了敲講臺讓大家安靜。
“同學們,晚上有個重要的活動。清河縣青少年殘障文藝交流會,在縣青少年殘障文藝中心舉辦。我們學校全部同學都要去參加,七點準時在學校門口集合坐車,都別遲到啊!”
這話一出,教室里“嗡”地一下熱鬧起來。
對我們這些平時圈子不大的殘障學生來說,能出去參加活動,尤其是這種大型的交流會,算是件新鮮事。
“哇!交流會!有吃的嗎?”
林響第一個蹦起來,他聽不見,但讀唇語賊快,臉上樂開了花,用手肘使勁捅旁邊的陳默。
陳默也咧著嘴笑,憨厚地點著頭,用手比劃著“好吃的”。
我沒什么特別的感覺。
交流會?無非就是聽領導講話,看表演,吃頓飯。
我現在只想找個地方縮起來,琢磨琢磨那本《玄門鎮魂典》和那根黑棍子。
但不去肯定不行,老師會點名的。
晚上七點,我們坐上學校安排的大巴。
車里吵吵嚷嚷,林響興奮地用手語跟陳默比劃著什么,唾沫星子亂飛。
我靠著車窗,閉著眼,心眼默默掃著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紅紅白白的色塊連成一片。
車子開了大概二十多分鐘,停在一個挺氣派的大樓前。清河縣青少年殘障文藝中心。門口掛著大紅橫幅,人來人往。
歡迎晚宴就在中心一樓的大餐廳。地方很大,擺了十幾張大圓桌。水晶吊燈明晃晃的,照得人有點眼花。
流程跟預想的一樣,先是幾個領導輪番上臺講話。講得又長又空。
聽得我眼皮直打架,腦子里又開始跑火車,想著那晚那些東西……
好不容易熬到講話結束,終于開飯了。自助餐形式,長條桌上擺滿了各種吃的,雞鴨魚肉,蔬菜水果,點心飲料。
“阿生!快!拿盤子!”
林響塞給我一個餐盤,在餐臺前竄來竄去,一邊往自己盤子里堆小山,一邊不停地往我盤子里夾東西。
“這個紅燒肉看著不錯!排骨!雞腿!阿生你太瘦了,多吃點!”他嘴里還嚼著東西,含混不清地指揮著。
陳默跟在我旁邊,幫我端著盤子,怕我看不見撞到人。
我沒什么胃口,但不想掃林響的興,隨便吃了點。
吃完飯,重頭戲來了——文藝匯演。
大家挪到旁邊的多功能廳,舞臺燈光已經打亮。前面幾個節目都是各校選送的歌舞、朗誦,挺熱鬧,但沒什么特別。
最后壓軸的,是文藝中心自己戲劇社的節目——《牡丹亭?驚夢》選段。
臺上,一個穿著華麗戲服的“杜麗娘”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水袖輕揚,身段柔美。
雖然隔著太遠,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心眼勾勒出的輪廓,配上那身行頭,確實很美。
她開口唱了。
聲音哀婉凄楚,像帶著鉤子,直往人心里鉆。
唱詞大概就是杜麗娘思念夢中情郎柳夢梅,郁郁而終,一縷香魂不散,還要尋他。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那凄涼的調子鉆進耳朵,配上她動情的表演,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夢中初見“仙子姐姐”時,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心里憋了幾天的害怕、恐慌、無助,一下子全被這曲子勾了出來。
我好像也成了曲中人,被困在了一個走不出去的夢里。
心里堵得慌,又酸又澀,整個人像被那哀婉的唱腔裹住了,越陷越深。
臺上的杜麗娘唱到動情處,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盡的幽怨:
“……夢梅……我的情郎……你在何方?”
她忽然停下了唱段,水袖一甩,眼睛往臺下掃視。
那目光,明明隔著那么遠,卻像帶著鉤子似的,輕輕搔刮過人心尖,帶著一種奇異的牽引。
“……這滿堂賓客,可有一人……知我心意,懂我哀傷?”
那語氣里的繾綣,竟讓我莫名地心頭一顫,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的目光掃過前排,掃過中間……最后,竟像是含著淚,定定地落在了我身上!
隔著六七丈的距離,隔著滿廳的人,那眼神像浸了水的絲綢,又柔又韌,輕輕纏了過來。
緊接著,她伸出一只涂著鮮紅豆蔻的手指,遙遙指向我這邊,聲音幽幽的,拖著纏綿的長調:
“那位……氣質獨特的同學……對,就是你。”
她的聲音婉轉如鶯啼,尾音輕輕顫抖,像情人間的喁喁私語。
“你眼中……似有星辰未滅,心中……似藏孤月獨明。可否……請你上臺,暫做我的‘夢梅’?陪我……完成這最后一幕的相思?”
我愣了一愣,有種奇異的酥麻感爬上來。
眼中?星辰?
我眼眶上明明綁著布條。
可她那語氣里的篤定與渴求,她看到了什么呢?
臺下先是一樣陣寂靜,緊接著“轟”地一下爆發出巨大的哄笑聲和掌聲。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安排好的互動環節,覺得浪漫又有趣。
“上去啊!小伙子!”
“郎有情妾有意啊!”
“快上去配合美人!”
老師們也都在笑,我們班主任還湊過來,小聲跟我說:
“阿生,別緊張,就是個小互動,上去配合一下就行,姑娘家演得投入,你順著她點,給咱們學校爭光!”
林響在我旁邊激動得直拍大腿,臉都笑紅了,用手語飛快地比劃著:
“阿生!艷福不淺啊!大美女主動點名!快去快去!”
他還使勁推了我后背一把,差點把我從椅子上推下去。
陳默坐在另一邊,臉上沒了平時的憨笑,眉頭緊鎖,寫滿了擔憂。
他看看臺上那個眼波流轉的“杜麗娘”,又看看我,伸手想拉住我,但被旁邊興奮的同學擠開了。
我騎虎難下。眾目睽睽,老師也發話了。
我攥緊了手里的盲杖。書包放在腳邊,那根黑棍子就在里面,卻隔著布料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
我深吸一口氣,只能硬著頭皮站起來。拄著盲杖,在滿場的掌聲和哄笑聲中,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舞臺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里,虛浮得厲害,心卻跳得又快又重。
燈光刺眼,臺下的喧鬧聲像被一層薄紗濾過,變得模糊。
那個穿著華麗戲服的“杜麗娘”離我更近了。
心眼“看”過去,她的輪廓清晰了些,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嘴唇紅得像三月桃花,眼睛彎成了月牙,帶著盈盈笑意,那笑意藏著一絲柔媚。
她伸出那只戴著長長假指甲的手,指尖冰涼,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像一塊剛從清泉里撈出來的暖玉。
那指尖輕輕拂過我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蝴蝶點水,讓我頸后泛起一層細密的戰栗。
“夢梅……你終于來了……”
她的聲音輕柔,湊得極近,一股淡淡的冷香混著脂粉氣鉆進我鼻子,竟有些像……仙子姐姐的氣息。
“讓我……好好看看你……”
在她靠近的瞬間,我心眼里的那個輪廓,開始柔和、暈染——
那張涂脂抹粉的臉,恍惚間竟與記憶里仙子姐姐的眉眼重疊!
一樣的眼波流轉,一樣的欲言又止!
我腦子“嗡”的一聲,呼吸都亂了,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竟真的生出幾分“久別重逢”的錯覺。
“夢梅……讓我……貼貼你的心……”
她聲音更低了,像情人間的呢喃,帶著催眠般的魔力。
一只手輕輕地、帶著微顫,覆蓋住我握著盲杖的手心。
另一只手,則緩緩抬起,指尖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氣,朝著我心臟的位置——慢慢地貼了過來。
她的發絲輕輕掃過我的頸側,帶著一絲癢意,那張紅得誘人的嘴唇,也微微嘟起,似含著無限委屈與渴望,朝著我的左胸緩緩靠近……
冰冷的寒意里裹著一絲奇異的暖意,順著被她握住的手心往身體里鉆。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托住,又麻又癢,窒息感與奇異的悸動交織著襲來。
我眼睜睜(心眼)看著那張與“仙子姐姐”漸漸重合的臉越來越近,那指尖離我的心臟只差寸許——
一個聲音,極其輕微,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所有迷障,清晰地在我耳邊炸響:
“醒來!”
這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模糊,卻奇異地穿透了臺下鼎沸的喧鬧,穿透了那哀婉纏綿的戲曲背景音,像根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里!
我一個激靈!
像是被人從深水里猛地拽了出來!
腦子里的迷霧瞬間消散!
我再集中注意一“看”,“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杜麗娘”——
這一看,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
心臟驟停!
眼前哪還有什么絕美的仙子姐姐?哪還有什么含情脈脈的杜麗娘?
貼在我眼前的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