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突突”地停在縣殘障中學門口。
“到了,阿生!”
“記住你娘的話!”三叔的聲音追著我,“好好念書!啥也別想!別跟人瞎咧咧村里的事兒!聽見沒?”
“聽見了。”我悶頭應著,用盲杖點著坑洼的水泥地,往宿舍樓方向走。
三叔的摩托車“轟”地一聲又竄走了,留下一股子嗆人的汽油味。
宿舍里靜悄悄的。
掃了一圈,林響和陳默的床位空著。倒是靠窗下鋪,那個屬于周逐邇的位置,厚厚的深色床簾拉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不透。
周逐邇這人,怪。聽說有癲癇,但從來沒人見他發作過。整天陰著個臉,從不主動說話。
我們宿舍四個人,三個“殘廢”——我瞎子,林響聾子靠讀唇語,陳默啞巴只能比劃寫字,就他周逐邇看起來最“正常”,也最格格不入。
我把書包卸下來,扔到自己床上。
那根黑棍子隔著帆布,硌著床板發出“咚”一聲輕響。
就在我彎腰放包的瞬間,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有人在看我?
不是那種不隨意的打量,而是一種……刻意的注視的視線。
我猛地直起身,攥緊盲杖,心眼全力張開,死死“盯”向周逐邇那張被厚簾子擋得嚴嚴實實的床鋪方向。
簾子紋絲不動,里面一點聲息都沒有,宿舍里靜得嚇人。
錯覺?
還是……那簾子后面,真的有一雙眼睛?
我渾身繃緊,手心全是汗。就在我忍不住想開口試探時,“哐當”一聲,宿舍門被大力推開了。
“阿生!你回來啦?”
林響那特有的嗓門帶著興奮勁兒沖了進來,后面跟著陳默那敦實的身影。
那股子被窺視的陰冷感,在林響咋咋呼呼的聲音撞進來的瞬間,像潮水一樣“唰”地退走了。
“阿生!”林響幾步就躥到我面前,“你可算回來了!家里……家里的事……”
他聲音猛地卡殼了,剛才那股子興奮勁兒像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癟了下去。
“抱歉……節哀……”
旁邊的陳默也走了過來,憨厚的臉上滿是擔憂,他“啊啊”了幾聲,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比劃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別太難過。
宿舍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點沉悶。
林響抓了抓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眼珠子轉了轉,顯然是想活躍下氣氛。
他突然一拍大腿,彎腰從他那個洗得發白的破布包里一陣掏摸。
“來來來!給你們看個好東西!保證開眼!”他神神秘秘地掏出兩本東西。
一本是線裝書,紙頁發黃,封皮上用漢隸字體寫著幾個蒼勁的大字——《玄門鎮魂典》。
另一本更怪,封面材質像是某種鞣制過的皮子,又厚又糙,黑乎乎的,上面印著三個完全看不懂的扭曲文字。書的后半部分明顯被撕掉或者燒毀了,邊緣焦黑卷曲,透著一股子焦糊味兒。
“嘿嘿,寶貝吧?”
林響晃著那兩本書,“那天!就下大暴雨打雷那天!我在后山撿柴火,咔嚓一個大雷劈下來,差點沒把我魂兒嚇飛!結果你猜怎么著?這倆玩意兒就躺在個炸開的土坑旁邊!保不準啊是劈了哪座老墳飛出來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那天!
暴雨,雷劈,鬼打墻,黑棍子,爹的幻影……
還有這從墳里劈出來的書?
林響翻開那本《玄門鎮魂典》,里面密密麻麻畫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符箓,旁邊還有小字注解。
至于那本皮質的怪書,里面是看不懂的字,讓那人眼花繚亂。
“瞅瞅這個!”
林響指著《鎮魂典》里一張畫著復雜線條的符,“這叫‘鎮尸符’!書上說老牛了!專治各種不服的粽子!”
他興致勃勃地抽出幾張草稿紙,拿出筆,照著書上的圖案就開始歪歪扭扭地描畫起來。
“阿生,你也摸摸!感受下這符的勁兒!”
他抓起我的手就往那符箓上按。
指尖觸碰到那泛黃的紙張和墨跡勾勒的線條,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順著指尖傳來。
是一種……微弱而奇異的波動——那張“鎮尸符”,線條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吸力,讓我指尖微微發麻。
村里的怪事,爹的謎團,那口枯泉,還有禾師傅還沒教我的本事……一股腦全涌了上來。
我看著林響那畫得跟蚯蚓爬似的“鎮尸符”,鬼使神差地,也拿起筆,抽了張紙。
筆尖在紙上劃過,沙沙作響。
那些復雜的線條,扭曲的轉折,竟然在我手下一點點浮現出來。
雖然我“看”不清細節,但心眼似乎能捕捉到那符箓該有的“勢”,一種鎮壓的力量感在筆下游走。
“我嘞個無量天尊啊!”
林響突然怪叫一聲,一把搶過我剛畫好的那張紙,眼珠子瞪得溜圓,看看書,又看看我的紙,再看看書。
“阿生!你……你神了啊!你這畫的……跟書上印的似的!”
他激動得臉都紅了,猛地從他那破布包里又掏出一把尺來長、磨得發亮的桃木劍,唰地一下挽了個極其蹩腳的劍花,指著我畫的符,扯著嗓子就喊:
“以后!你!沈大天尊!負責畫符!我!林大天師!執掌桃木神劍!咱們雙劍合璧,降妖除魔,鎮壓百鬼,天下無……”
那個“敵”字還在他喉嚨里打轉,一個冰冷、帶著濃濃輕蔑的聲音,驀地在我們身后響起:
“就憑你?”
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嘲諷。
我猛地回頭——
周逐邇!
他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和林響身后,離得極近。
那厚厚的床簾掀開了一條縫,他就站在那陰影里,嘴角掛著一絲冰冷的、充滿嘲弄的弧度。
林響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和話噎得夠嗆,臉一下子漲得更紅了,他看向我背后的周逐邇,不悅地問: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人?那鬼難道還是不死的不成?那豈不是無解了?
難道非得自己也變成鬼才能殺鬼?”他語氣帶著火氣。
周逐邇根本沒理會林響一連串的問題。
他那雙沒什么溫度的眼睛,越過林響,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怪,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確認什么,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我后脊梁一陣陣發冷。
然后,他極其鄙夷地瞥了一眼林響手里那把可笑的桃木劍和我那張剛畫好的符,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更深了,一字一頓:
“想知道為什么嗎?”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林響氣鼓鼓的臉和我瞬間繃緊的身體。
“我——不——告——訴——你——”
說完,他看也不看我們,一轉身,像道無聲的幽靈,又鉆回了那厚厚的床簾后面。簾子垂下,遮得嚴嚴實實,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哼!自以為是!”
林響輕哼一聲,氣得把桃木劍“哐當”一聲扔回包里。
他憋著一肚子氣,又翻了翻那兩本書,胡亂研究了幾張其他符箓,最后大概是覺得沒趣,也累了,嘟囔了幾句,爬上床鋪,沒一會兒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陳默一直沒吭聲,只是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比劃著讓我也早點休息,然后也默默躺下了。
宿舍里重新安靜下來。
只有窗外呼嘯的風聲,嗚嗚咽咽,像無數人在哭。
我躺在床上,手里還攥著那張剛畫好的“鎮尸符”。
紙是普通的草稿紙,但指尖觸碰著那些墨跡線條,那股子冰冷的波動感似乎還在隱隱跳動。
周逐邇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腦子里回響——“凡人——是無法殺滅鬼的。”
為什么?
憑什么?
那枯泉下的東西,那纏著爹的黑線,那守棺契……都是鬼嗎?
它們真的殺不死?
那我簽的那個守棺契……又會把我變成什么?
還有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是什么意思?
這幾天折騰下來,身體早就透支了。
腦子里翻江倒海,全是疑問和恐懼。精神極度疲憊之下,困意反而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眼皮沉得抬不起來。
黑棍子就在枕頭邊的書包里,硬硬的輪廓隔著帆布頂著我。
風聲越來越大,拍打著窗戶,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就在這呼嘯的風聲間隙里……
我迷迷糊糊,似乎……真的……聽到了一聲極輕、極沉的……
嘆息。
那嘆息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貼在我的耳邊。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