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還沾著老槐樹下的濕泥,剛拐過村口那棵歪脖子樹,就撞見了李瘸子。
他拄著那根棗木拐杖,靠在自家門口的石碾子旁。
一見我,扯著嗓子就喊:“喲,阿生!幾天不見,瘦成這樣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昨晚靈堂里他那副鬼樣子還歷歷在目,現(xiàn)在倒裝得跟沒事人似的。
“節(jié)哀順變啊,”他往前挪了兩步,拐杖在地上敲得篤篤響,“好好念書,那些糟心事,別往心里去?!?
我攥緊盲杖,故意把臉扭開,裝出看不清的樣子,胡亂揮了揮手,腳下加快。
盲杖點地又快又急,幾乎是跑著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總覺得他陰冷的視線粘在背上,直到拐進自家胡同才甩掉。
推開家門,一股香燭味兒。
娘正跪在堂屋供桌前,手里捏著三炷香,對著爹的牌位低聲念叨。
聽見動靜,她手里的香“啪嗒”掉在地上,猛地?fù)溥^來抱住我。
“老天保佑!沒事就好!”
她聲音發(fā)抖,手在我背上摸索,像在找傷口.
我鼻子一酸:“娘,爹他……真的沒了。”
娘身體一僵,抱得更緊了。她開始哭,聲音壓得低低的,抽噎著:“別想了……別說了……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我把涌到嘴邊的守棺契、黑線、枯泉符號硬生生咽了回去。
說出來,只會讓她更難過。
“娘,”我低聲說,“禾棺爺……收我當(dāng)徒弟了?!?
娘松開我,眼睛瞪得老大,愣在那兒半天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重嘆了口氣:“也好……禾師傅有真本事……跟著他……總比……總比……”
她沒說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記住,以后不管遇到啥要命的事,千萬別往深里鉆!行當(dāng)里的東西,沾上了就甩不脫!”
我點點頭,想說留下來陪她兩天。
“別耽擱!現(xiàn)在就收拾!”
“中考就剩一個月了!回學(xué)校!好好復(fù)習(xí)!考上市重點高中!將來……將來去大城市念大學(xué)!再別……再別回來了……”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見。
我看著她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好像一夜之間白了不少。
我沒再爭,默默回屋收拾書包。
“娘,我去趟土地廟,跟禾師傅道個別?!?
娘在灶房忙活了一會兒,塞給我一個布包。
打開一看,是四個堿水粽子,糯米里裹著紅豆,扎得緊緊的。
“帶給棺爺吧?!彼吐曊f,眼睛紅紅的。
土地廟的門虛掩著。
禾棺爺正蹲在地上,手里拿著我從雨里撿回來的那根黑棍子,翻來覆去地看。
見我進來,他抬了抬眼皮:“沒事了?”
“師傅,”我把布包遞過去,“我娘包的堿水粽子?!?
他接過去,隨手放在旁邊落滿灰的供桌上,又低頭擺弄那根黑棍子。棍子黑黢黢的,表面光滑,看不出啥名堂,就是摸著死沉死沉的。
“這東西邪性?!彼檬种戈P(guān)節(jié)敲了敲棍身,發(fā)出悶悶的“咚咚”聲,“硬得很。我拿桃木棺棍砸了兩下,連個印子都沒留?!?
他把黑棍子舉起來,對著門口的光線瞇著眼看:
“里頭透著一股子純陽勁兒,像是遭過雷劈的老松木芯子,可又不全像。老話講,雷劈木辟邪,可這玩意兒……邪性里還摻著一股子活氣。你收好,說不定有大用。”
我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這棍子來歷更怪了。
禾棺爺拿起一個粽子,剝開墨綠的粽葉,咬了一大口,紅豆混著堿水的清苦味兒飄過來。
他嚼了幾口,突然開口,聲音含糊但清晰:
“阿生,昨晚……我跟你爹見面了?!?
“哐當(dāng)!”
我手里的盲杖脫手掉在地上,砸出一聲響。
“什……什么?!”
“您……您說啥?!
禾棺爺把嘴里的粽子咽下去,抹了把嘴,眼神有點飄忽:
“他沒說話,就指了指村西頭那口枯泉。”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枯泉?
又是枯泉!昨晚爹引我去的地方!
我顧不上別的,趕緊把昨晚的事一股腦兒倒出來:
爹怎么出現(xiàn)的,怎么帶我去老槐樹下,樹根自己分開露出黑洞口,里面那口豎著的空棺,棺底刻著爹娘名字和那個沒刻完的“生”字……
還有我腦子一熱,用瓷片劃破手指,把血按在“生”字上時,那股子鉆心的冰涼和腥氣順著手指頭往里鉆的感覺。
禾棺爺聽著,手里的粽子皮都捏爛了,紅豆糯米掉了一地。
他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盯著我。
過了好半天,他才猛地一拍大腿,罵了句臟話:
“糊涂!糊涂透頂!那‘守棺契’是能隨便簽的嗎?!那是拿活人的命去填死人的坑!
你爹守了十幾年都不敢輕易碰那玩意兒!你小子倒好,自己往上湊?!”
他氣得在破廟里直轉(zhuǎn)圈,腳下踩得塵土飛揚。
轉(zhuǎn)了兩圈又猛地停下,眉頭擰成了死疙瘩:
“不對!昨晚你爹來找我,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哪樣?”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僵硬!渾身僵得像根木頭橛子,直挺挺戳在那兒,臉上一點活人氣兒都沒有!”
禾棺爺聲音發(fā)沉:“根本不是你講的黑線纏身,那模樣……倒像是快‘起煞’的尸!”
我后背的汗毛“唰”地全立起來了。
尸變?
“他一開始還能撐著,嘴里就反復(fù)念叨‘抬……棺……’兩個字。”
禾棺爺皺著眉回憶,“我問他啥意思,他啥也說不出來。眼瞅著那點殘魂快壓不住了,眼珠子都開始泛綠光!可怪就怪在,他沒撲過來咬人,反而一轉(zhuǎn)身,嗖地就鉆進后山林子里了,那速度,快得邪門!”
一個爹的幻影引我去簽要命的契,另一個爹的殘魂(或者說尸身?)跑去找禾棺爺求救?我腦子亂成一鍋粥。爹到底想干啥?他到底是死是活?還是被什么東西分成了兩半?
“那…………那守棺契…………”我喉嚨發(fā)干,指尖好像又感覺到了那股陰冷的腥氣。
禾棺爺盯著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像要把我骨頭縫都看穿。
最后,他重重嘆了口氣,語氣復(fù)雜:
“也罷!你小子命是真硬!天煞孤星都沒你硬!那鬼契一時半會兒整不死你?!彼麖澭鼡炱鸬厣夏歉谄崞岬墓髯?,硬塞到我手里:“拿著!既然磕了頭拜了師,老子就不會讓你輕易折進去?!?
“那我現(xiàn)在咋辦?”我攥緊冰涼的棍子,稍微定了定神。
“回學(xué)校!”禾棺爺斬釘截鐵。
“還有一個月就中考,給我滾回去好好考試!考完了再說學(xué)本事的事!也讓你娘安心一點。這陣子給我老實待在學(xué)校,別瞎琢磨,更不許回村!”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棍子,“這玩意兒帶著。被雷劈焦了還能這么硬實,本就邪性。既然砸到你頭上,就是你的緣。說不定啥時候就能救你一命?!?
我把棍子塞進書包,硬邦邦的硌著背。
剛走出破土地廟,就聽見“突突突”的摩托車聲。三叔騎著那輛老舊的摩托停在路口,朝我招手:
“阿生!快上車!你娘催得緊,讓我趕緊送你回學(xué)校!”
回到家,娘已經(jīng)把書包收拾好了,鼓鼓囊囊塞滿了書本,還有一堆吃的——煮雞蛋、包子、粽子。
她一把將書包挎到我肩上,推著我往外走:
“跟你三叔走,路上別停,直接到學(xué)校!”
到了村口土路上,娘拉住我胳膊,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聲音又急又快:
“到了學(xué)校就好好念書!家里的事一個字都別想!也別跟同學(xué)老師提村里的事!聽見沒?多跟人玩玩,把腦子放空,千萬別瞎琢磨!”
“知道了,娘?!蔽覑瀽灥貞?yīng)了一聲。
三叔一擰油門,摩托車“突突”地往前躥。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娘還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瘦小的身影在風(fēng)里站著,頭發(fā)被吹得亂糟糟的。
隔著越來越遠的距離,我“心眼”里那團屬于娘的灰白輪廓,顯得那么單薄。
鼻子一酸,我趕緊轉(zhuǎn)回頭,不敢再看。
風(fēng)吹得眼眶發(fā)澀。
摩托車顛簸著駛離了村子,熟悉的土路、歪脖子樹、荒廢的田埂飛快地向后退去。
我摸了摸書包里那根硬邦邦的黑棍子,冰冷的觸感透過帆布傳來。
爹……你到底在哪呢?
是徹底散了,還是被那鬼契困在什么地方受苦?
剛才娘站在村口的時候,你會不會……
也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看著我們?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死死壓了下去。
不管怎么樣,只希望爹……能真的安息吧。
別再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