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把我澆透了,我連滾帶爬沖回土地廟。
禾棺爺正坐在神龕前那張舊木凳上,手里摩挲著他那根暗紅色的桃木棺棍。棍身上的符文像活的一樣,閃著冷光。
“禾師傅,我爹他……”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雙渾濁的眼睛沒什么情緒:“你回來晚了。”
“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按您說的去了墳地!棺材是空的!還有黑影引路,在溶洞口……香也點著了!”
禾棺爺慢悠悠站起身,棺棍在青磚地上“咚”地一頓。
他走到供桌前,拿起個破瓷碗,倒了半碗渾濁的水。“你爹的事,該了了。”
我趕緊把空墳、暴雨里的黑影、溶洞前那點詭異燃燒的線香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說到香頭在暴雨里亮起暗紅火星時,聲音抖得厲害:
“那香……點著了!是不是……是不是說我爹他真沒了?”
禾棺爺走到土地神那掉了漆的泥像前,嘆了口氣,聲音透著疲憊:
“你爹,四天前就斷氣了。”
“不可能……”
“那是‘續魂術’。行當里老把式,能用秘法吊住一絲殘魂,撐到想等的時辰。你爹……在等你十五歲生辰那晚。”
我僵住了,耳朵里嗡嗡響。
十五歲那晚,我第一次替爹守靈!
他舉著的手,不是被壓的,是殘魂被陰物硬拽?
空墳里那些抓痕……是那點魂徹底散掉前,最后的掙扎?
“為……為了我?”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
禾棺爺把碗放桌上,粗糙的手拍了拍我肩膀:
“別瞎琢磨。他是守棺人,懂規矩。他不撐到那晚,借陰壽那幫東西,頭一個就找你。”
他頓了頓,拿起旱煙袋塞煙絲,“他用自己當餌,把盯著你的陰物全引走了。”
難怪娘總說“熬過去就好”,難怪爹手札里反復寫“填命倉”——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活過這三天。
“棺爺……”我哽咽著抬頭。
“您還……”
“唉。”
他沒讓我說完,對著泥像又嘆口氣,煙鍋在桌上磕了磕。
“接了這活,就沒想脫身。”
他從褡褳里摸出三根香,用火折子點著,插進神像前的破香爐里。
“跪下。對著土地爺磕三個頭,你就算我禾守義的徒弟了。”
我“噗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磚上。
三下悶響后,禾棺爺遞給我一杯帶著土腥味的水,說是“拜師酒”。
他又取了根紅繩,串上一枚銅錢,系在我手腕上,和娘給的黑狗血銅錢纏在一起。
“往后,棺爺的手藝你學,行當的忌諱你守。”
拜完師,我趕緊把昨晚靈堂的邪乎事說了:
借壽老人獻祭,趙老太棺材里伸出的枯手,壽衣鬼影的笑,還有那道射向心口的黑線。
禾棺爺聽完,臉色陰沉。
他從褡褳最底下掏出個黑布包,里面是十二根七寸長的黑鐵釘,釘身刻滿細密的符文,看著就寒氣森森。
“鎮魂釘。”
“靈堂十三口棺材,十二口被占了。用你指尖血抹釘尖,釘進棺蓋正中央。”
“記住,”他把染血的鐵釘用黃紙包好塞給我,“釘的時候念‘塵歸塵,土歸土,陰物莫留陽間路’。釘完就走,別回頭。”
“最后一晚最兇。它們知道你要斷生路,會拼命。”
我攥緊溫熱的紙包,沖出土地廟。
雨小了。
推開祠堂門,長明燈的火苗被風吹得亂晃。
十三口棺材在昏暗里杵著。
我深吸一口氣,咬破指尖,血滴在鎮魂釘上。
黑沉沉的釘身瞬間泛起暗紅,上面的符文像活了一樣,在燈光下微微蠕動。
先從趙老太那口棺材開始。
我舉起釘子,對準棺蓋正中央,嘴唇微動,那句咒語就要出口——
“阿生,你這樣……不合規矩吧?”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后響起!
我渾身汗毛倒豎,猛地轉身!
李瘸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他拄著根棗木拐杖,臉上掛著笑,可那笑容在昏暗光線下,怎么看怎么瘆人!
他的眼睛在我“心眼”里,和七叔公一模一樣——兩團死寂的灰白。
李瘸子彎腰,慢吞吞地撿起地上那根鎮魂釘。
“阿生這孩子,就是性急。”
“棺爺沒教你?釘棺材,得按‘時辰’來——亥時釘頭棺,子時釘二棺……漏了一個時辰,會‘驚尸’的。”
我攥緊銅錢劍:“不用你管。”
他突然笑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
“也是,棺爺的徒弟,自然有棺爺的道理。”
他拄著拐杖往后退,身影漸漸融進靈堂外的陰影里,“只是別忘了,空棺留不得太久……”
他話音還沒落,旁邊趙老太那口棺材就“咔噠”一聲輕響!
我不敢再耽擱,抓起地上的鎮魂釘,咬破指尖按上去。舉起釘子,對準趙老太的棺材蓋正中央,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了下去!
嘴里吼出禾棺爺教的咒:“塵歸塵,土歸土,陰物莫留陽間路!”
釘子深深嵌進棺木。
“噗嗤——!”
一股慘綠色光芒從棺材蓋的縫隙里擠了出來!像是有生命一樣往外涌!
但釘子砸下去的地方,那點暗紅色的符文光芒死死壓著它!綠光掙扎著,最終還是被壓了回去,縮進棺材縫里,只留下一股濃烈的腐臭味。
我不敢停,也顧不上怕了。撲向下一口棺材,對準棺蓋中央,血指按釘,念咒,砸!
“塵歸塵,土歸土,陰物莫留陽間路!”
“咚!”
“滋啦……”
一口接一口!
等我把十二根鎮魂釘全都釘進那十二口棺材蓋中央時,整個人都快虛脫了,手臂酸麻,渾身是汗,指尖火辣辣地疼。
長明燈的火苗還在抖,外面夜色濃得化不開。
只剩最后一口空棺,孤零零地敞著口。
釘完了!
禾棺爺說釘完就走,別回頭。
我喘著粗氣,轉身就往祠堂大門跑!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手碰到冰冷的門閂,用力一拉——
紋絲不動!
再用力晃!門板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但門閂像是焊死了一樣!
剛剛這門還是虛掩著的!
冷汗“唰”地又冒出來了。我猛地回頭看向靈堂深處——
十二口釘死的棺材靜靜杵著,像沉默的墓碑。
是李瘸子鎖的門?還是……那些東西?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待在大門口,連滾帶爬地縮到供桌底下。
這里三面有遮擋,稍微有點安全感。
外面只有風吹過枯葉的沙沙聲,一遍又一遍。
我蜷縮著,豎著耳朵聽,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棺材蓋又被掀開,或者那瘆人的歌聲再響起。
時間過得極慢。
我縮在桌底,又冷又怕,眼皮越來越沉,但根本不敢睡死。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色似乎沒那么黑了,透出點灰蒙蒙的光。
就在這時——
“咔噠!”
一聲清晰的、金屬彈開的聲音!
門閂……自己開了?!
月光從門縫里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地上。
可那光帶里,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沒有影子!
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月光光帶里,背對著我。
藍布褂子,肩膀微微塌著……
是爹?!
我的心猛地揪緊,又驚又疑!
“爹?”
我聲音發顫,從供桌底下爬出來,試探著喊了一聲。
那身影緩緩地轉過身。
是爹的臉!
他轉過身,臉色白得像紙,眼下泛青黑,雙眼空洞,胳膊、脖頸纏著密密麻麻的黑線。
“阿生。”他開口了,聲音干澀,“你別怕。”
是爹的聲音!
我鼻子一酸,眼淚涌了上來,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想抓住他的手!
他卻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了。
他的視線落在我手腕上,那里纏著禾棺爺給的紅繩銅錢,還有娘給的黑狗血銅錢串。
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間,他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線,猛地劇烈扭動了一下,像被燙到一樣!
“我已經死了。四天前,已經斷氣了。”
“我知道……禾棺爺說了。可你怎么在這?這些黑線是……”
“是‘契’。”他打斷我,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祠堂外面。
“困住我的東西。也困住你娘。”
他的聲音似乎軟了一點,帶著深深的疲憊:
“阿生,爹對不起你。守棺人這行當,本不該輪到你。可我走得急,那些東西……不肯放你娘……”
“娘怎么了?”我的心瞬間緊了。
“她被‘泉中仙’盯著。”爹的眼神飄向村西頭,那些黑線又開始瘋狂扭動。
“只有守棺人能鎮住它。我撐到現在,就是等你……”
“我該怎么做?”我急得想上前,再次伸手想抓他胳膊。
這次他沒躲,我摸到了!冰涼刺骨!像摸著一塊凍肉。
“跟我來。”他收回胳膊,轉身往外走。
我咬咬牙,壓下心里的恐懼和疑惑,跟了上去。
他帶我走出祠堂,穿過寂靜的村子,一直走到村西頭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下。
這樹根盤根錯節,裸露在地面上,像猙獰的爪子。樹根縫隙里塞滿了碎瓷片和一些銹跡斑斑的舊銅錢。樹下就是村里傳說的那口“廢井”,其實早就被填平了,只剩個凹坑。
爹停在最粗壯的樹根前。
那些粗壯的、纏繞在一起的樹根,竟然無聲無息地往兩邊蠕動、退開!露出了下面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里豎著一口棺材,大半截深深插進泥土里,露出的部分被虬結的樹根緊緊纏繞包裹著,像是從地底長出來的。
“這是‘守棺契’。”爹指著那豎棺的底部。
那里露出一個用暗紅色東西刻畫的復雜符號。
“我和你娘的名字都在上面。”
他空洞的眼睛轉向我,“你守完最后一天,替我們把契結了。我能安心走,你娘也能解脫。”
我仔細“看”向那符號。
符號邊緣有三個異常清晰的凸起刻痕——爹的名字!娘的名字!還有……一個只刻了一半、歪歪扭扭的“生”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生”字……是要刻我的名字?!
“這……”我猶豫了。
“為了你娘……”
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
“阿生,爹這輩子……沒求過你什么。”
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想起娘蒼白的臉,爹在供桌下舉著的手……都是為了我!
愧疚和沖動壓倒了恐懼和懷疑。我咬咬牙,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碎瓷片!
“爹!我幫你!”
我用瓷片狠狠在指尖一劃,鮮血立刻涌了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蹲下身,顫抖著將流血的手指,對準那個沒刻完的“生”字刻痕!
就在血珠即將滴落的剎那——
腦海里猛地響起娘的聲音——
“記住娘的話!什么都別說!別答應!別出聲!”
我的動作僵住,抬頭看向爹。
“爹?”我聲音干澀,帶著最后的試探。
他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懸著的手指,臉上肌肉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露出一種混合著痛苦和急切的表情:
“唉……阿生。結了契,我們就都……解脫了。”
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看著他身上那些扭動的黑線,再想到娘……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娘的聲音還在腦子里響,但爹的樣子更讓我難受。
我閉上眼,狠下心腸!
“為了娘!”
流血的指尖,重重按在了那個未完成的“生”字刻痕上!
“嗡——!”
暗紅色的守棺契符號猛地亮起一層詭異的紅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爹看著我,臉上終于露出一個表情。那表
情很奇怪,像是巨大的解脫,又像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好了。”他干澀的聲音似乎都輕松了些,“天快亮了,你回去……照顧你娘吧。”
我點點頭,心里沉甸甸的,感覺渾身冰冷又疲憊。
擦掉臉上的淚,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心里堵得慌,又覺得哪里不對勁。
走了大概十幾步,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猛地回頭,想再看爹一眼——
老槐樹下空蕩蕩的。
哪還有爹的身影?!
只有那口豎著的空棺,孤零零地插在洞里。
棺底那個暗紅色的守棺契符號,還在散發著極其微弱的、不祥的紅光。
之前退開的那些粗大樹根,正像無數條蘇醒的蛇蠕動著,一點點重新纏繞上去,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慢慢地將那口豎棺和它底部的秘密,重新掩埋。
一股陰冷的風從那個即將被樹根封死的洞口里鉆出來,發出低低的、嗚咽般的聲響。
“嗚……”
風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聲極輕、極冷的嘆息,又像是……一聲滿足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