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無形的分離
- 萬世傳
- 褚輕
- 2073字
- 2025-07-31 10:59:01
暑氣像團燒得發焦的棉絮,把蘇散世家裹得密不透風。青石板被曬得冒白煙,仆人們踩著碎步穿梭,銅盆里的冰塊化得只剩個底,水漬在地上蜿蜒成河,像道沒寫完的符咒。產房里,江憐攥著錦被的指節泛白,耳邊是穩婆焦急的催促——村子里的規矩刻進骨頭縫:白發是善,黑發是惡,可等她看清襁褓中嬰兒的胎發時,心還是沉成了鉛塊。
那頭發竟是淺淺的灰,像蒙著層薄霧的紗。
“嗚啊啊啊——”
啼哭撞開窗紙,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江憐指尖剛觸到那細軟的灰發,眼淚就砸在了嬰兒臉上。宋郎要是在,會不會也怕這頭發?可他連孩子的第一聲哭都聽不見,蘇散家的人把他攔在山外,說他“黑發帶煞”,不配踏入山門半步。
“夫人,這孩子眉眼多俊,頭發像落了層霜似的?!本耙酪蓝酥鴧M來,蹲在床邊笑出兩個梨渦,“該給姑娘起名了?!?
江憐望著院角那棵老槐樹,樹影在墻上晃啊晃,像宋郎給她畫過的遠山。她深吸一口氣,把到了嘴邊的“宋”字咽回去:“隨父姓散,叫散小來?!甭曇糨p得像風吹過枯草,“盼她這輩子,能活得自在些?!?
只有枕下那枚刻著“輕”字的玉墜知道,這孩子該叫宋輕。輕,是宋郎寫過的“云卷云舒風自輕”,是她不敢說出口的念想。景依依夸名字取得好,江憐扯了扯嘴角,那笑里的澀,比沒熟的李子還酸。
院角石榴葉尖的露水凝了又落,落了又凝。等第三年的露水砸在青石板上,宋輕的頭發竟褪成了雪似的白,像揉碎的月光披在肩上。可這白發沒換來半分善待,仆婦們見了她總繞著走,有人在背后啐“妖怪”,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卻還是鉆進了宋輕耳朵里。
三歲的她穿著粉黃軟緞裙,牽著江憐的手走在回廊下,白頭發被風拂得飄起來。她仰起小臉,粉雕玉琢的模樣里透著股嬌憨:“母親,為啥他們叫我散小來,你卻叫我宋輕?”
江憐蹲下來,指尖撫過那身白發,像觸碰易碎的琉璃?!暗让髂昝鬟x就懂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神秘,“那天神明會來,教你藏在手心的魔法?!闭f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上月初那樁險事——宋輕在花園里追蝴蝶,小手不小心碰了碰石臺上枯萎的月季,那花兒竟“噌”地抽出嫩芽,嚇得她當場捂住女兒的手,連說“是風吹的”。江憐捏了捏宋輕軟乎乎的掌心,眼神陡然嚴肅起來:“但記住,除非天塌地陷的關頭,絕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半分。”
宋輕的眼睛亮了,像落了兩顆星星:“是像上次那樣,讓枯花兒重新開花的魔法嗎?”她用力點頭,白頭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我記住了,不亂用?!?
可好日子就像指間沙,攥得越緊漏得越快。
秋意剛染透楓葉,江憐牽著宋輕在園子里追蝴蝶。粉黃的裙擺旋成朵小花兒,宋輕咯咯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突然,陰影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潑翻的墨汁。蘇譻博倚在月洞門邊,玄色衣袍上的銀線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先落在宋輕的白發上,又猛地扎向江憐:“把篂?交出來。”
江憐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將宋輕拽到身后。女兒的小手死死攥著她的衣角,白頭發被嚇得微微顫抖,指腹都摳進了她的皮肉里?!拔也恢滥阍谡f什么。”江憐的后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掌心卻沁出冷汗——她能感覺到體內的力量在翻涌,可一旦展露,她們母女倆只會更讓人忌憚。
蘇譻博嗤笑一聲,突然伸手,像拎小雞似的把宋輕拽了過去。冰涼的劍刃立刻貼上那細嫩的脖頸,宋輕嚇得“哇”地哭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砸在江憐手背上,燙得人發疼。那頭白發被淚水打濕,貼在臉頰上,像落了場傷心的雪。
“裝傻?”蘇譻博的劍又壓下去半分,“第五代繼承人的身份,以為能瞞到幾時?”
江憐的嘴唇哆嗦著,看著女兒哭皺的小臉,看著那抹隨時可能染紅衣領的血光,膝蓋一軟差點跪下。“一周后,后山祭壇。”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我給你?!?
蘇譻博笑得像只偷到雞的狐貍,甩開宋輕轉身就走,黑衣人們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落葉。
那天夜里,江憐在燈下翻出個舊木匣。她把宋輕常穿的幾件小衣裳疊進去,把刻著“宋”字的玉佩塞進最底下,又往夾層里塞了張畫——是她偷偷畫的宋郎的樣子,眉眼清朗,笑得溫和。疊衣服時,一片白發飄落在匣底,像落了片永不融化的雪。
第二天清晨,李世家的朱門“吱呀”開了道縫。李夫人探出頭,三角眼在宋輕那身白發上剜了一圈,鼻子里哼出句:“我這兒可不收來路不明的賤——”
話沒說完,江憐把二兩黃金遞過去。李夫人的眼睛倏地瞪圓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哎喲瞧我這嘴!姑娘生得跟仙童似的,快進來快進來!”她伸手去拉宋輕,指尖碰到那白發時,卻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又很快堆起假笑。
宋輕被她拉著往里走,粉黃的裙擺掃過門檻時,突然回頭,白頭發在晨光里閃著微光:“母親,你啥時候來接我?”
江憐站在臺階下,秋風卷起她的素色裙角,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她想抬手摸摸女兒的白發,可胳膊重得抬不起來?!昂芸臁芸炀蛠?。”眼淚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門“砰”地關上了,把宋輕的哭聲和那一頭醒目的白發,都關在了里面。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火神祭壇上,赤紅的火焰突然“噼啪”炸開,火星濺到玄黑色的法袍上?;鹕袢嗔巳喟l緊的眉心,望著跳動的火苗皺眉——這股莫名的心慌,怎么像有根線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甩甩頭,大概是連日準備明選太累了,畢竟這傳承了千年的儀式,容不得半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