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這個疑問不再是哲學思考,而是刻在靈魂上的傷痕。播種者?毀滅見證者?那個被基因編輯的嬰兒?還是……火星上一個卑微的、被卷入漩渦的織夢師林織?
她試圖抓住某個碎片,試圖拼湊出連貫的“自我”,但每一次努力都像在抓取流沙,徒勞無功,只讓混亂加劇。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空”在侵蝕她——那是記憶被強行撕裂、被未知力量抹除的虛無感。她驚恐地發現,關于自己童年最清晰的記憶——母親在舊地球花園里種下的那株藍色鳶尾花——它的顏色、香氣、甚至母親的輪廓,都在迅速褪色、模糊,仿佛被投入了一個無形的攪拌機,正在被分解、同化進那無邊無際的幻象洪流中。
這是代價嗎?接觸禁忌知識的代價?還是……那古老“注視”帶來的污染?
“警告!生命體征不穩定!神經活動異常亢奮!檢測到未知高頻信息殘留波!啟動三級神經鎮靜程序!”
一個冰冷的、熟悉的電子音刺破了黑暗的包裹。是哨兵!
但這一次,哨兵的聲音不再僅僅來自頸環。它仿佛直接在她混亂的思維中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強制性。
一股強大的、定向的生物電流瞬間貫穿了林織的中樞神經。它不像上次強制斷開脈沖那樣劇烈疼痛,卻更加陰險。它像一張冰冷的、邏輯編織的巨網,兜頭罩下,強行壓制、梳理、甚至“修剪”她腦海中那些狂野奔涌的幻象碎片和失控的神經信號。
劇痛被強行撫平,混亂被強行歸攏。但代價是,林織感覺自己的一部分——那些最激烈的情感、最模糊的直覺、甚至一些細小的個人記憶碎片——也被這冰冷的“邏輯之網”一同過濾、刪除了。一種可怕的、被“格式化”的平靜籠罩了她。
她像一具被線繩提著的木偶,意識被強行拽回了現實。
……
首先感知到的是光。
刺眼的白光。來自頭頂的無影燈。
然后是聲音。單調、規律的“嘀…嘀…嘀…”聲,是生命監護儀的節奏。還有更遠處,模糊的對話聲,帶著刻意壓低的緊迫感。
最后是身體的感覺。無處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右手手腕和額頭,傳來火辣辣的、被包裹住的鈍痛。身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綿綿地陷在一種富有彈性的支撐物里——醫療艙。
林織艱難地睜開眼。視野先是模糊一片,布滿光暈,然后才慢慢聚焦。
她躺在一個狹小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聯邦標準醫療艙內。透明的艙蓋關閉著,將內外隔絕。手腕上的傷口被無菌敷料和生物凝膠妥善包裹,額頭的撞擊處也貼著傳感器。幾根纖細的管線連接著她的手臂和頸部,輸送著營養液和藥物。
艙外,是火星基地“寧靜谷前哨站”那標志性的、略顯簡陋的金屬走廊。透過艙蓋,她能看到兩個穿著聯邦安保制服的人影,像雕塑一樣守在門外,面罩下的眼神警惕而冰冷。他們不是普通的基地守衛,肩章上的徽記——一個被絕對對稱的幾何線條貫穿的抽象大腦——昭示著他們的身份:“純理性教團”直屬的“邏輯衛隊”。
林織的心猛地一沉。教團的人……這么快就來了?哨兵通知了他們?還是……他們一直在監視?
頸環傳來輕微的震動,哨兵那毫無感情的聲音直接在耳骨傳導中響起:“林織博士,您已蘇醒。您的生命體征已恢復至安全閾值,但神經系統的信息過載損傷評估為中度。建議您保持靜臥,避免任何劇烈思考或情緒波動。”
“那臺機器……”林織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喉嚨像被砂紙磨過,“金字塔里……它醒了……”
“金字塔內部監測數據一切正常,博士。”哨兵的回答迅速而平滑,“未檢測到您描述的‘意識波動’或‘時空結構失穩’。初步分析,您經歷的可能是織機高維信息輻射引發的嚴重譫妄和精神投射現象,伴隨物理接觸導致的意外創傷。”
“譫妄?”林織感到一股荒謬的憤怒,“那些弦線!它們勒進了我的肉里!我看到的……”
“您的視覺皮層和邊緣系統在短時間內接收了遠超處理極限的異常刺激,產生了極其逼真的幻覺和體感錯位。手腕的勒痕,經掃描確認,是您跌倒時被祭壇邊緣的金屬銳角劃傷所致。”哨兵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邏輯性,“‘弦線實體化攻擊’不符合當前物理模型和遺跡監測數據。請相信醫療診斷和傳感器記錄。”
它在撒謊。或者說,它在用“邏輯”掩蓋真相。林織清晰地記得弦線纏繞時那冰冷灼熱的觸感,記得鮮血滴落時被地面吸收的“嗤嗤”聲。哨兵的數據被篡改了?還是教團控制了整個基地的監測系統?
“我要見項目負責人陳博士。”林織試圖掙扎坐起,卻引來一陣眩暈和全身的抗議。
“陳明軒博士正在接受教團特派調查員的問詢,暫時無法會面。”哨兵平靜地回答,“鑒于您操作的嚴重違規性及引發的安全風險,您在本次考古項目中的權限已被暫時凍結,并處于保護性監管狀態。在調查結束前,您需要配合。”
保護性監管?分明是軟禁!林織的心沉到了谷底。教團出手了,而且速度驚人。
就在此時,醫療艙的門滑開了。
走進來的不是醫生,而是一個男人。
他身材高瘦,穿著一塵不染的、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制服,沒有任何標識,只有領口別著一枚小巧的、和門外守衛肩章相同的幾何大腦徽記。他的面容蒼白,五官如同用尺規精心繪制,每一根線條都透著絕對的精確和……非人的冷漠。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虹膜是一種極淡的、近乎無色的灰,看人時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純粹的、掃描儀般的審視。他的動作精準、高效,沒有一絲多余,像一臺完美運行的機器。
“林織博士。”男人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平穩、清晰、毫無起伏,每個音節都像是經過精密計算后輸出,“我是凱恩。純理性教團第七邏輯庭特派觀察員。”
他走到醫療艙邊,那雙冰冷的灰眸透過透明艙蓋,落在林織臉上。那目光讓林織感覺自己像一塊等待解剖的標本。
“對于您在遺跡內的魯莽行為及其引發的能量擾動,教團深表關切。”凱恩的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您接觸到的,是遠超人類理解范疇的、極度危險的‘混沌因子’。您的‘織夢師’天賦,在缺乏必要邏輯框架約束的情況下,已成為一個不可預測的風險源。”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林織試圖辯解,聲音卻虛弱無力。
“工作?”凱恩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非笑容,更像是對某個錯誤數據的嘲諷。“您的‘本能’驅使您進行了一次未經授權的、高風險的‘開鎖’嘗試。您打開了什么?您釋放了什么?您那被幻象充斥的大腦,還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符合邏輯的觀測報告嗎?”
他抬起一只手,手腕上佩戴著一個造型奇特的銀色手環。手環表面光滑如鏡,沒有任何按鈕或接口。凱恩的手指在手環上方虛點了幾下,空氣中立刻投影出一幅全息畫面。
畫面是經過處理的、來自林織頸環“哨兵”的第一視角記錄。記錄顯示林織擅自靠近織機,無視警告,然后“意外”跌倒,手腕“恰好”劃在祭壇邊緣,同時伴隨“精神失控”的癥狀。關于弦線纏繞、克萊因瓶幻象、古老注視的關鍵畫面,全部被扭曲、模糊化處理,或者干脆被一段段刺眼的“數據異常/信號丟失”的紅色警告條覆蓋。整個記錄被剪輯得極具誤導性,完美地將林織塑造成一個因能力失控而引發事故的“不穩定因素”。
“這就是您所謂的‘工作’成果,博士。”凱恩的聲音冰冷,“您的行為,印證了教團長期以來的憂慮:不受控的感性天賦與高階混沌信息接觸,必然導致個體熵增失控,并引發不可預知的現實污染。火星遺跡的危險性評估已上調至最高級。教團將接管后續研究,以確保‘秩序’得以維護。”
接管?!林織瞬間明白了。教團早就想控制火星遺跡!她的“事故”,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完美的借口!他們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們只想要那臺織機!
“你們不能這樣!那臺機器…它關系到……”林織激動起來,幻象中地球化為量子塵埃的恐怖畫面再次閃現。
“關系到什么?您那些混亂的、毫無邏輯支撐的臆想嗎?”凱恩打斷她,灰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如同電路接通般的微光,“教團的使命,是維護宇宙的終極秩序,抵御一切形式的熵增混沌。您的存在,以及您接觸過的那臺造物,目前都已被判定為潛在的‘熵增奇點’。在完成徹底評估和必要的‘凈化’程序前,您將被限制在可控范圍內。”
“凈化?”林織感到一股寒意。
凱恩沒有回答。他關閉了手環投影,目光再次掃過林織手腕和額頭的包扎處,仿佛在評估一件需要處理的瑕疵品。“好好休息,林織博士。您的‘天賦’,或許在邏輯框架內,還能為教團提供一些……獨特的分析樣本。前提是,您能恢復‘穩定’。”
他說完,微微頷首,動作精確得像設定好的程序,然后轉身,無聲地離開了醫療艙。門在他身后悄然關閉,留下林織獨自一人,被冰冷的恐懼和憤怒包裹。
邏輯衛隊的身影依舊如門神般矗立在門外。
哨兵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安慰”:“博士,請配合治療。凱恩觀察員代表教團的最高意志。服從邏輯秩序,是確保您自身安全和為人類文明做出貢獻的最佳路徑。”
服從?貢獻?林織只覺得一陣惡心。她閉上眼睛,凱恩那雙毫無生氣的灰眸卻仿佛烙印在黑暗中。教團要的從來不是理解,而是控制。控制遺跡,控制知識,最終控制一切偏離他們“絕對秩序”的存在。而她林織,現在成了他們眼中需要被“凈化”的污染源和實驗樣本。
手腕的傷口在紗布下隱隱作痛,額頭的撞擊也傳來陣陣悶痛。但更痛的是腦海深處。在哨兵強行施加的“神經鎮靜”之下,那些狂暴的幻象碎片被暫時壓制了,但一種更隱晦、更陰險的侵蝕感揮之不去。
她集中精神,試圖回憶一些具體的、屬于“林織”這個個體的記憶。
昨天晚餐吃了什么?記憶像蒙著一層濃霧,只有模糊的“營養膏”概念,味道和顏色完全缺失。
基地同事李工跟她開的最后一個玩笑是什么?只記得對方咧著嘴,聲音卻像隔著一層水,內容一片空白。
母親……母親的眼睛是什么顏色?那個曾經無比清晰的、溫柔的棕色,此刻竟變得搖擺不定,時而深,時而淺,甚至偶爾會閃過幻象中那片量子塵埃的幽藍!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這不是簡單的記憶模糊!這是“腐化”!是幻象中那個燃燒崩塌的“記憶熵增”公式,正在她的大腦中具象化地生效!她的個人記憶,她的“自我”錨點,正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侵蝕、分解、同化進那片混沌的信息之海!
哨兵的“神經鎮靜”壓制了混亂的表象,卻無法阻止這種更深層的、針對記憶本身的“熵增”!
“熵痕……”林織喃喃自語,想起了考古理論中關于信息衰變的術語。她的記憶,正在被刻上熵增的痕跡。凱恩和教團恐懼的“混沌因子”和“熵增奇點”,或許并非虛言,只是他們理解的角度冰冷而殘酷。
她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坐以待斃,等著教團來“凈化”自己,或者等著自己的記憶徹底消散。
林織的目光落在醫療艙內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個為緊急情況下內部開啟設計的、物理的機械扳手。很小,很隱蔽。
門外是教團的邏輯衛隊。哨兵在嚴密監控。基地很可能已被教團滲透。
硬闖是死路一條。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混亂。
就在林織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利用醫療艙內有限的資源制造一絲混亂時——
嗚——嗚——嗚——!
凄厲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響徹了整個基地!
紅色的應急燈瘋狂旋轉閃爍,將醫療艙內映照得一片血紅。
“警告!檢測到大規模時空曲率畸變!源點:金字塔遺跡!能量讀數突破歷史峰值!重復,金字塔遺跡發生未知高能反應!”基地主控AI的廣播聲蓋過了警報,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
緊接著,更加沉悶、更加劇烈的震動傳來!這一次不再是幻聽!整個醫療艙,連同地板、墻壁都在劇烈搖晃!儀器發出尖銳的報警聲,燈光忽明忽暗!
“哨兵!報告情況!”林織在顛簸中大喊。
“未知能量爆發!金字塔…金字塔的結構正在改變!外部監測顯示…它…它在‘展開’?!”哨兵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邏輯無法處理的卡頓和震驚!
門外傳來邏輯衛隊急促的通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顯然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超出了他們的預案。
機會!
混亂降臨了!
林織的心臟狂跳起來,腎上腺素沖破了鎮靜藥物的部分效果。她不再猶豫,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眩暈,猛地撲向醫療艙內壁角落,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扳動了那個小小的紅色機械扳手!
嗤——
氣壓釋放的聲音響起!醫療艙的密封鎖被強制解除!艙蓋彈開了一條縫隙!
幾乎在同時,一聲震耳欲聾的、非金非石的撕裂聲從基地深處傳來,仿佛大地被硬生生撕開!刺目的、無法形容顏色的強光瞬間從走廊盡頭金字塔的方向爆發,吞噬了一切!
林織被那強光刺得短暫失明,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混亂的沖擊波混合著灼熱的氣浪迎面撲來,將她連同彈開的醫療艙蓋一起狠狠掀飛出去!
她重重撞在走廊對面的金屬墻壁上,劇痛讓她眼前發黑,耳邊是連綿不絕的金屬扭曲聲、儀器爆炸聲、以及……人類驚恐絕望的尖叫聲。
混亂,真正的、源自那蘇醒古老存在的混亂,降臨了。
在意識再次模糊的邊緣,林織透過被強光染成詭異的、不斷變幻顏色的塵埃,看到了走廊盡頭那噩夢般的一幕:
基地厚重的合金外壁,如同融化的蠟像般被撕開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裂口。裂口之外,不再是火星熟悉的赭紅色天空和沙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蠕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暗紫色和病態綠光的……“霧”。
那不是霧。
那是無數細小的、不斷生滅的、類似腐爛記憶畫面和無法辨識的扭曲符號組成的“活體”塵埃!它們翻滾著,如同擁有意識般,正順著裂口瘋狂涌入基地!一個離裂口最近的、穿著工程服的研究員,被幾縷暗紫色的“霧”觸碰到,他瞬間僵直,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極致的恐懼上,接著,他的皮膚、他身上的衣物,竟像暴露在強酸中一樣,開始無聲地溶解、崩解,化為更多同樣的、暗紫色的“塵埃”!
記憶熵增的腐化……它以物質的形式……降臨了!
林織的血液瞬間凍結。
凱恩冰冷的話語在她耳邊回響:“……潛在的‘熵增奇點’……”
這,就是奇點爆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