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河上行駛了大半夜，天邊泛起魚肚白，城市的輪廓已經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只是還沒上岸，一直沉默掌舵的船頭九就提前提醒道：

“這碼頭有個幫派勢力，凡是運貨的都必須交上一份孝敬錢，等下你們別說話，跟著我就行?！?

鐵殼船終于靠上了市里的大碼頭。

一股江水的腥氣混合著柴油味撲面而來，碼頭上的喧囂也一并涌入耳中。

搬運工們黝黑的脊梁上扛著沉重的麻袋，號子聲喊得山響，三輪車夫的叫罵聲和商販們尖銳的討價還價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八十年代獨有的生猛氣息。

船剛停穩(wěn)，纜繩還沒來得及系在石墩上，七八個流里流氣的青年就圍了上來。

他們清一色的喇叭褲、花襯衫，頭發(fā)燙得像雞窩，嘴里叼著煙，腳下踩著一雙尖頭皮鞋，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為首的是個瘦高個，臉頰凹陷，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透著一股精明，人稱“耗子”。

他就是這片碼頭的地頭蛇，靠著手下一幫人，專門吃“碼頭稅”這碗飯。

船頭九一看來人，臉色微變，但立刻從船上跳了下來，臉上堆滿了笑，動作麻利地從口袋里掏出煙，挨個遞了過去。

“各位兄弟，行個方便，抽根煙?！彼靡豢诘氐赖拇a頭黑話說道：

“這是我自家親戚，從鄉(xiāng)下拉了點山貨來城里，小本買賣，不容易，就想混口飯吃。”

耗子接過煙，卻不點，夾在兩指間掂了掂，皮笑肉不笑地開口：

“九叔，你船頭九的面子，我們黑龍幫不能不給。

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凡是在咱們這碼頭卸貨的，都得按噸位孝敬。

看在你的面子上，零頭給你抹了，給五十塊錢，這事就算過去了?！?

五十塊！

船頭九那張堆滿笑容的臉瞬間就綠了。

這幾乎是他跑趟船的運費！

這幫家伙，真是獅子大開口！

他壓低了聲音，還想再爭取一下：“耗子兄弟，這也太多了。你看我這船，裝的也不是什么金貴貨，就是點不值錢的爛柴火……”

陳國強站在船上，看著這陣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兩只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活了大半輩子沒出過遠門，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明火執(zhí)仗的勒索。

本以為到了城里，見到了劉科長，這事就算成了，沒想到這還沒下船，就要先被扒掉一層皮。

耗子根本不吃船頭九這套，臉上的笑意一收，將那根沒點的煙往地上一扔，用腳尖狠狠地碾碎。

“少他媽廢話！”他冷笑道，“今天這錢，你們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不然，你這船貨，還有你這艘破船，就別想離開碼頭！”

他身后那幾個小弟立刻會意，紛紛將手伸向后腰，握住了藏在衣服里的鐵棍，眼神不善地盯著船上的陳源父子，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船頭九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今天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陳源一直站在父親身后，不言不語，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目光根本沒在那個上躥下跳的耗子身上停留，而是越過眾人，落在了不遠處一個靠在電線桿上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三十歲上下，穿著一件軍綠色夾克，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凌厲氣勢，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股生人勿近的兇悍。

他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安靜地抽著煙，看著耗子他們表演，眼神里帶著一種漠然。

陳源心里清楚，那個咋咋呼呼的耗子只是個馬前卒，真正能做主的，是這個兇悍男人。

眼看船頭九一臉肉疼地看向他，陳源卻突然笑了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個兇悍男人，都齊刷刷地朝他看了過來。

“讓一下?！?

陳源分開擋在身前的父親和船頭九，不去看臉色已經變得鐵青的耗子，徑直走到了那個兇悍男人面前。

“阿源回來！”

陳國強和船頭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陳國強更是嚇得魂都快飛了，壓低聲音喊道。

這小子要干嘛？瘋了嗎？！

兇悍男人終于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正眼看向這個不知死活、徑直走到自己面前的年輕人。

吐出一口煙圈，眼神平靜。

耗子見狀，感覺權威受到了挑釁，當即就炸了毛，指著陳源的鼻子罵道：

“你他媽算哪根蔥？坤哥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兒？滾回去！”

說著，就要伸手去推陳源。

陳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盯著兇悍男人，用一種平等的語氣，緩緩開口：

“坤哥是吧？我叫陳源，鄉(xiāng)下來的，想跟坤哥交個朋友。”

他這話一出，耗子和他那幫小弟都愣住了，隨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交朋友？你他媽也配？”

“哪來的土包子，腦子被門夾了吧！”

陳國強在船上急得直跺腳，恨不得立刻跳下來把兒子拉回去，奈何被船頭九給拉住。

這個混小子，怎么就這么不知天高地厚！

船頭九也是一臉死灰，覺得今天這事，怕是要見血了。

被稱作坤哥的兇悍男人，卻沒有笑。

掐滅了煙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陳源，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玩意兒。

“交朋友？憑什么？”

陳源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不是錢，而是一張名片。

正是昨天昨天劉青山給的那張。

“就憑這個。”陳源將劉青山的名片遞了過去。

坤哥的眼神微瞇，顯然是認識劉青山。

這細微變化沒逃過陳源的眼睛，看了一眼旁邊還在叫囂的耗子，淡淡地說：

“坤哥，這碼頭上人多嘴雜，有些話，不好在這里說。不如，找個清靜點的地方，我慢慢跟您聊？”

他又看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鐵殼船，補充道：

“我這船上，有幾百斤山貨，是市藥材公司劉科長定的貨，急著要送過去。

您看，能不能先讓我的船卸了貨？

耽誤了劉科長的生意，我擔待不起，怕是坤哥您……也不好交代吧？”

他把劉科長三個字，說得不輕不重，卻讓坤哥的臉色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