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鎖江樓的醉老道
- 廬仙山河志
- 忘憂谷雨
- 5534字
- 2025-07-27 21:32:36
雨勢漸緩時,蘇羽終于把最后一塊門板上好。潮濕的木頭在手里沉甸甸的,門板邊緣的“蘇記”二字被雨水泡得發脹,筆畫間滲出些深褐色的水漬,像極了老娘生前熬的酒糟魚醬汁。他轉身擦了擦手,目光落在柜臺上那半塊發霉的蒸米糕上——剛才只顧著琢磨玉佩,倒把這古怪的點心忘了。
米糕上的綠霉在穿堂風里微微顫動,那些模仿廬山石階的紋路越發清晰,甚至能看出某處凹陷像是三疊泉的瀑布輪廓。蘇羽伸手碰了碰,指尖沾到些黏糊糊的漿汁,湊近鼻尖一聞,竟有股淡淡的松木香,混著點鄱陽湖特有的水草味。這味道讓他想起老爹還在時,帶他去湖口看龍舟賽,岸邊老松樹下賣的米糕就是這股子香氣。
“砰!”門板突然被撞了一下,驚得蘇羽差點碰翻桌上的油燈。外面傳來模糊的叫喊聲,夾雜著雨水敲打鐵皮的脆響。他踮腳從門板縫隙往外看,只見三個穿著短打的漢子正圍著張阿婆的炒粉攤,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正抬腳往鐵皮灶上踹,灶上的鐵鍋“哐當”翻倒,半鍋炒粉混著辣椒油淌在積水里,像條扭動的紅蛇。
“老婆子,交不出孝敬錢,就別在潯陽樓附近擺攤!”橫肉漢子的嗓門比江濤還響,他手里攥著根棗木棍,棍梢沾著泥點,“這地界是黃三爺罩著的,每月兩吊錢,少一個子兒都不成!”
張阿婆死死護著錢匣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我這小本生意,一天賺的還不夠買斤好米,哪來的錢給你們?”她的油紙傘被踩在地上,竹骨斷成幾截,傘面浸在水里,印著的甘棠湖景像幅被揉皺的畫。
蘇羽心里咯噔一下。這黃三爺是九江城里的潑皮頭子,聽說和漕幫有些勾連,專在潯陽樓附近收保護費。前陣子有個賣糖葫蘆的不肯交錢,被他們打斷了腿,現在還躺在能仁寺的偏殿里養傷。他摸了摸懷里的玉佩,溫熱的觸感透過粗布褂子傳來,突然想起老道臨走時那輕快的腳步——或許這瘋癲的老道能有點辦法?
“住手!”蘇羽拉開門閂沖出去,腳下的積水濺起半尺高。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只覺得阿婆那筐還沒賣完的蘿卜餅在雨里泛著油光,像堆委屈的金元寶。
橫肉漢子轉過頭,三角眼瞇成條縫:“哪來的小兔崽子,也敢管你黃三爺的事?”棗木棍往地上一頓,積水里的炒粉渣都震得跳起來。旁邊兩個漢子嘿嘿直笑,其中一個瘸腿的還沖蘇羽做了個鬼臉,他褲腳沾著的泥點里,竟混著些銀白色的細鱗——像是剛從鄱陽湖邊回來。
蘇羽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阿婆的攤子在這兒擺了二十多年,憑什么要給你們交錢?”話音剛落,橫肉漢子的棗木棍就掃了過來,帶著股腥風。他慌忙往后躲,后背撞在自家門板上,疼得眼前發黑。
“小羽!”張阿婆尖叫著撲過來,卻被另一個漢子推搡著摔倒在水里。她懷里的錢匣子摔開了,幾枚銅板滾出來,在積水里打著轉,其中一枚正好停在蘇羽腳邊——是劉瞎子今早給的那三枚里的一個,邊緣磨得發亮。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古怪的歌聲,調子還是《潯陽夜月》,但詞兒卻變了:“鎖江樓頭雨茫茫,醉臥松根看龍王。銅錢眼里辨真仙,一塊米糕換酒香……”隨著歌聲,個濕漉漉的身影搖搖晃晃走來,正是剛才那老道。他道袍下擺滴著水,懷里卻緊緊抱著個酒葫蘆,葫蘆口塞著的布團都浸成了深褐色。
橫肉漢子皺眉:“哪來的瘋道士,滾遠點!”棗木棍指向老道,卻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了——不知何時,老道腳邊的積水里浮起層白霧,霧里隱約有魚影游動,細看竟是些銀魚,通體透亮,眼睛紅得像胭脂。
“呔!”老道猛地把葫蘆往腰間一按,霧里的銀魚突然蹦起來,直撲橫肉漢子的臉。那漢子慘叫著捂臉后退,手背上頓時多了幾道細密的紅痕,像是被細針劃過。旁邊兩個漢子剛要上前,卻見老道抓起塊地上的蘿卜餅,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地說:“這餅里摻了廬山云霧的靈氣,可惜被凡俗濁氣污了……”
話音未落,他往積水里啐了口餅渣,水面“騰”地冒起串氣泡,竟浮起層薄薄的冰晶,順著水流往漢子們腳邊蔓延。瘸腿漢子沒留神,一腳踩在冰上,“哎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懷里掉出個油紙包,滾到蘇羽腳邊——里面竟是些銀白色的粉末,聞著有股刺鼻的硝石味。
“黃三爺的硝石,你們也敢私藏?”老道突然沉下臉,聲音里沒了剛才的醉意。橫肉漢子臉色驟變,拉起地上的同伙就跑,臨了還撂下句狠話:“你們等著!”
蘇羽撿起那包硝石,心里咯噔一下。他聽說過,黃三爺最近在鎖江樓廢墟里搗鼓什么東西,要用硝石炸江底的淤泥——難不成是想挖傳說中沉在江里的張獻忠寶藏?老爹生前說過,當年張獻忠兵敗路過九江,把搶來的金銀都沉在了鎖江樓附近的江底,還在岸邊埋了塊石碑做記號。
“多謝道長救命之恩。”張阿婆哆嗦著爬起來,褲腿上沾滿泥漿,卻緊緊攥著那幾枚滾回來的銅板。她看老道的眼神里帶著敬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懷里摸出塊油紙包,“道長要是不嫌棄,嘗嘗我新做的茶餅?用的是廬山云霧茶末和甘棠湖的蓮子粉。”
茶餅剛遞過去,老道的眼睛就亮了,剛才的威嚴一掃而空,搶過來就往嘴里塞,餅渣掉在濕漉漉的道袍上也不顧:“好茶餅!比白鹿洞的素齋強百倍……當年呂祖在仙人洞畫鶴,用的就是這茶餅當顏料。”他邊吃邊含糊不清地說,手指在積水里胡亂劃著,濺起的水花竟在空中凝成小小的云霧,里面隱約有白鶴的影子。
蘇羽看得目瞪口呆。張阿婆卻像是見怪不怪,只是嘆口氣:“道長要是早來半個時辰,就能嘗到剛出爐的了。”她蹲下身收拾翻倒的鐵鍋,看到那些泡在水里的炒粉,眼圈紅了,“這些粉是今早剛磨的,用的是廬山西海的新米……”
“不妨不妨。”老道擺擺手,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往積水里倒了點金色的粉末。奇跡發生了——那些泡軟的炒粉突然挺直了腰桿,竟順著水流自動跳進鍋里,還自己裹上了飄在水上的蔥花。“這是……”蘇羽驚得說不出話,只見老道又往鍋里吹了口氣,鐵鍋“騰”地冒出火苗,炒粉在鍋里“滋啦”作響,香味比剛才更濃了。
“雕蟲小技罷了。”老道抹了把嘴,茶餅渣沾在胡子上,像朵小白花,“當年在鄱陽湖底,老龍王請我吃銀魚宴,用的就是這手‘活水烹鮮’的法子。”他突然湊近蘇羽,壓低聲音,“小子,那枚玉佩,你戴著舒服嗎?”
蘇羽心里一驚,下意識摸向懷里。玉佩的溫度比剛才更高了,像是揣了塊暖玉。“道長……”他剛要開口,就被老道捂住了嘴。
“別聲張。”老道的眼神變得銳利,往鎖江樓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地方今晚有好戲,你要是敢來,或許能見到真正的‘鎖江’之秘。”他從道袍口袋里摸出個小小的木牌,塞給蘇羽,“拿著這個,能擋三災六難。”
木牌是用桃木做的,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呂”字,邊緣還沾著些松脂。蘇羽剛想問什么,老道已經扛起張阿婆的鐵皮灶,大步往鎖江樓走去,嘴里又唱起了那古怪的歌謠:“鎖江樓,鎖江喉,鎖住蛟龍不抬頭……”
張阿婆看著老道的背影,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這老道年輕時在白鹿洞賣過茶餅,當時他就說自己會仙法,沒人信……沒想到是真的!”她拉著蘇羽的手,指著灶里的炒粉,“你看這粉,根根分明,比我炒的還好——這是遇上活神仙了!”
蘇羽捧著那碗自動炒好的米粉,熱氣模糊了視線。米粉里混著的銀魚干突然動了動,眼睛紅得像胭脂,這才想起腳夫說過的鄱陽湖紅眼睛銀魚傳說——難道那些傳說都是真的?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桃木牌,又摸了摸懷里的玉佩,突然覺得這雨里的潯陽城,藏著比劉瞎子說的《水滸傳》更離奇的故事。
雨停時,夕陽把潯陽江染成了金紅色。蘇羽幫張阿婆收拾好攤子,阿婆硬塞給他五塊蘿卜餅,說其中兩塊摻了廬山云霧茶末,能“安神定驚”。他回到鋪子,把桃木牌掛在柜臺后的掛鉤上,和老娘留下的酒糟魚干并排掛著,倒像是對門神。
夜幕降臨時,潯陽樓的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紅光映在江面上,像串會流動的瑪瑙。蘇羽坐在柜臺后,翻來覆去看著那枚玉佩——正面的廬山群峰在油燈下若隱若現,最西邊的山峰上,竟有個小小的人影在晃動,像是有人在那里打坐。他突然想起老道的話,心跳不由得加快。
“小羽,關門了沒?”劉瞎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手里拄著根竹杖,瓦罐里的銅錢叮當作響,“剛聽說黃三爺帶了人去鎖江樓,怕是要出事——你可別出去看熱鬧。”
蘇羽趕緊把玉佩藏進懷里,拉開門:“劉叔,您知道鎖江樓有什么秘密嗎?”
劉瞎子摸了摸瞎眼,嘆了口氣:“說來話長。相傳明朝建鎖江樓時,埋了塊‘定江神鐵’在地基下,能鎮住長江的水怪。后來樓被雷劈了,神鐵就不知所蹤……有人說被水怪叼走了,有人說藏在樓里的某個角落。”他往鎖江樓的方向瞥了一眼,壓低聲音,“前陣子有個漁夫在樓附近打漁,網上來塊銹鐵,上面刻著字,第二天就瘋了,整天喊‘蛟龍要出來了’。”
蘇羽想起老道給的木牌,心里更癢了。他給劉瞎子倒了碗涼茶,趁機問:“那呂洞賓在廬山修煉的事,是真的嗎?”
“怎么不是真的?”劉瞎子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醒木往柜臺上一拍,“仙人洞的石壁上還有他畫的鶴呢!據說那鶴半夜會飛出來,在鄱陽湖上空轉圈,誰要是能抓住鶴的影子,就能成仙……”他突然湊近,神秘兮兮地說,“我年輕時見過一次,那鶴嘴里還叼著塊茶餅,和張阿婆做的一個味。”
就在這時,鎖江樓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東西炸了。天空瞬間亮起紅光,把云層染成了火燒色。劉瞎子嚇得一哆嗦,瓦罐掉在地上,銅錢滾了一地:“不好!黃三爺真的炸江底了!”
蘇羽抓起桃木牌就往外跑,身后傳來劉瞎子的叫喊聲:“別去!那地方邪乎得很!”他顧不上回頭,腳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沾在褲腿上,涼絲絲的——懷里的玉佩燙得驚人,像是有團火在燒。
鎖江樓的廢墟在夜色里像頭伏臥的巨獸,斷墻間的野草被風吹得沙沙響。黃三爺帶著十幾個漢子正圍著個大坑,坑里冒著白煙,其中一個漢子舉著油燈往里照,突然尖叫起來:“有……有龍!”
蘇羽躲在斷墻后,借著月光往里看——坑底的淤泥里,竟露出半截青黑色的鱗片,足有巴掌大,邊緣泛著銀光。黃三爺舉著砍刀跳下去,剛要砍,鱗片突然動了動,坑底頓時涌出股黑水,腥臭難聞。
“孽障!敢擋三爺發財!”黃三爺的砍刀劈在鱗片上,卻被彈了回來,震得他虎口發麻。黑水里突然伸出條粗壯的觸須,卷住旁邊一個漢子就往水里拖,那漢子的慘叫聲瞬間被水泡沒了。
“快跑!是水蛟!”有人喊了一聲,漢子們頓時作鳥獸散。黃三爺還想逞兇,卻被觸須纏住了腿,眼看就要被拖進黑水,突然一道白光從斷墻后射出,正中觸須。
“呔!貧道的酒還沒喝夠,哪容你放肆!”老道踩著塊松動的磚塊飄了過來,手里的酒葫蘆往黑水里一倒,竟燃起藍色的火焰。觸須被火焰燒得“滋滋”響,縮回了水里,黑水也漸漸退去,露出坑底的一塊巨大石碑。
石碑上刻著三個蒼勁的大字:“鎖江石”,下面還有行小字:“呂洞賓題”。老道摸著石碑哈哈大笑:“三百年了,終于有人把這破石頭挖出來了!”他轉頭看向蘇羽藏身的地方,“小子,還不出來見識見識?”
蘇羽硬著頭皮走出來,懷里的玉佩突然飛了出去,貼在石碑上。石碑頓時亮起金光,上面的字跡像活了過來,順著玉佩往蘇羽身上爬。他覺得渾身發燙,眼前浮現出無數畫面:大禹在廬山治水,呂洞賓在仙人洞畫鶴,還有個穿著道袍的身影在鎖江樓頂作法,腳下是翻涌的江水……
“這是……廬山七十二峰的靈氣圖!”老道驚呼起來,“你小子竟是‘江脈傳人’——難怪玉佩認你為主!”他指著石碑上的紋路,“看到沒?這紋路和你那米糕上的一樣,都是當年呂祖畫的‘鎮水符’。”
黃三爺趁機爬上來,舉著砍刀就往石碑砍:“什么狗屁符咒,都是寶貝!”刀剛落下,就被一道金光彈飛,他自己也被震得口吐鮮血。老道搖搖頭:“凡夫俗子,也配碰仙家之物?”抬手一指,黃三爺頓時定在原地,嘴巴張得老大,卻說不出話。
月上中天時,老道已經用酒葫蘆里的“仙水”把坑填好了。他坐在石碑上,給蘇羽講起了鎖江樓的來歷:“當年呂洞賓路過九江,見長江和鄱陽湖交匯處有水蛟作祟,就用自己的佩劍化作鎮水石,又建了這座樓鎮壓。后來樓毀了,佩劍的靈氣也散了,水蛟才敢出來作亂。”他喝了口酒,“你那玉佩,是用劍穗上的和田玉做的,能引動鎮水石的靈氣——算是你的緣分。”
蘇羽摸著胸口的玉佩,現在它已經恢復了溫潤,上面的廬山群峰紋路里,多了條蜿蜒的金線,像是長江在山間流淌。他突然想起老爹消失前說的話:“九江城是塊風水寶地,山江湖城,藏著成仙的秘密。”當時只當是醉話,現在想來,或許都是真的。
“小子,想不想學仙法?”老道突然問,眼睛亮得像星星,“貧道可以教你‘云霧訣’,能在廬山的云霧里飛;還能教你‘鄱陽咒’,能讓銀魚給你帶路……”
蘇羽還沒來得及回答,遠處傳來了打更聲,“咚——咚——”,已經是三更天了。潯陽樓的燈籠大多滅了,只有頂樓還亮著盞孤燈,像是有人在那里等著什么。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早來白鹿洞找我,記得帶塊張阿婆的蘿卜餅——貧道就好這口。”
說完,老道化作一道白光,往廬山方向飛去,酒葫蘆里灑出的酒滴在地上,長出了叢叢蘭花,香氣飄了老遠。蘇羽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被定住的黃三爺,突然覺得懷里的玉佩輕輕顫動,像是在催促他回家。
走在回鋪子的路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經過潯陽樓時,頂樓的孤燈突然滅了,飄下片荷葉,落在他腳邊——葉面上沾著些米粒,像是煙水亭的荷葉飯里掉出來的。蘇羽撿起荷葉,聞到股淡淡的蓮香,突然想起張阿婆說的,她年輕時在白鹿洞看到過一個白胡子老道,總愛用荷葉包茶餅吃。
回到鋪子時,天快亮了。蘇羽把荷葉夾在老娘留下的食譜里,看著柜臺上的桃木牌和玉佩,突然覺得這半間雜貨鋪變得不一樣了——貨架上的酒糟魚似乎更香了,油燈的火苗也跳得更歡了,連門板上的“蘇記”二字,都像是在微微發光。
他摸出老道給的木牌,又看了看窗外泛起魚肚白的天空,突然笑了。劉瞎子說的《水滸傳》再熱鬧,也比不上眼前這真實發生的奇遇。明天去白鹿洞的話,得記得多帶幾塊蘿卜餅——說不定真能學到飛仙的本事呢。
屋檐下的銅鈴突然叮當作響,像是在回應他的想法。蘇羽抬頭一看,只見晨光里,有只白鶴正從廬山方向飛來,嘴里叼著塊茶餅,在潯陽樓的飛檐上盤旋了三圈,才往東方飛去。他握緊了懷里的玉佩,知道自己的人生,從踏入鎖江樓廢墟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