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那撐開混沌、烙印著無盡法則紋理的木質虛影,如同亙古矗立的圣碑,投下的陰影籠罩了整個青云山腳。在這無法言喻的威壓下,跪伏在地的萬千生靈,連靈魂都在瑟瑟發抖,如同螻蟻匍匐在神祇的腳下。
窒息般的死寂籠罩一切。時間,空間,乃至思維,都在這投影出現的瞬間被凍結了。
唯有那七道懸停空中的身影,如同在驚濤駭浪中勉力維持的礁石,還在微微顫抖。靈植峰主黃老兒嘴唇翕動,卻只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再也吐不出半個字。神禽峰青鸞仙子臉色慘白如紙,周身清光黯淡,背后的青鸞虛影早已潰散無形。厚土峰那位如山岳般的大漢,此刻也佝僂了腰身,玄黃重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恐懼,純粹的、源自生命層次的恐懼,攥緊了每一位峰主的心神。
就在這萬物噤聲、連空間都仿佛凝固的時刻——
“嗝~”
一個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飽嗝聲,輕飄飄地響起。
聲音的來源,正是王牛牛僵硬攤開的掌心。
小小的妙蛙種子翻了身,用它那圓潤光滑、翠綠欲滴的肚皮對著天空,舒服地蹭了蹭王牛牛冰涼的掌紋。那九天之上投射下的、讓整片天地都為之失色的恐怖威壓,對它而言,仿佛只是午后擾人清夢的一縷微風。
它伸出兩根細短的前肢,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那姿態,滿足又愜意。烏溜溜的豆豆眼愜意地瞇成了一條細縫,似乎還帶著點剛睡醒的惺忪。
“種子……”一聲微不可聞的低鳴,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倦意。
然后,它那小小的身軀動了動,在王牛牛掌心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蜷了起來。那顆碩大的、剛剛噴薄出淹沒天地的靈海、引動九天虛影的種子,此刻安穩地貼在它背上,墨綠的表皮流淌著溫潤內斂的光澤,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它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背上的種子,悄然閉合,嚴絲合縫。那道曾裂開、噴涌出改變世界之力的縫隙,徹底消失無蹤。
就在那巨大種子虛影閉合的瞬間——
九天之上,那撐開混沌的木質投影,如同被擦去的墨跡,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無數雙驚恐仰望的眼睛和一片空白的大腦。
籠罩整個山腳的、令人窒息的蒼茫威壓,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去,消弭于無形。
然而,威壓雖去,余波仍在。整個收徒廣場,已徹底淪為一片生靈涂炭的“福地”。粘稠如蜜的七彩靈液并未完全消散,只是不再狂暴噴涌,而是化作絲絲縷縷的霞霧,緩緩沉降、流淌。肉眼可見的嫩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每一寸浸透靈液的土地上鉆出、抽枝、舒展,瞬間將青玉高臺渲染成一片生機勃勃的微型叢林。奇花異草爭相綻放,姹紫嫣紅,空氣里彌漫著濃郁到化不開的草木芬芳和精純靈氣,吸一口都讓人神魂搖曳。
臺下,無數人依舊保持著跪伏的姿態,怔怔地看著自己生機煥發的身體,感受著體內奔流不息、遠比從前精純強大了數倍的靈力,恍如隔世。有人還在貪婪地呼吸,有人茫然四顧,有人激動地撫摸著自己明顯年輕了幾歲的臉頰。
短暫的、極度壓抑的寂靜后——
“呃……咳咳……”枯槁長老第一個打破了死寂。他掙扎著想從冰冷濕滑、長滿苔蘚的青玉地面上爬起來,雙腿卻抖得如同篩糠,試了幾次都癱軟下去。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王牛牛掌心中那個蜷縮著、仿佛睡去的翠綠身影,里面再沒有半分漠然和鄙夷,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如同看見了深淵本身!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終于擠出一絲氣若游絲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祖……祖師……顯靈……”
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臺上臺下,所有從震撼中勉強找回一絲神智的人,目光瞬間聚焦!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射線,帶著敬畏、震撼、狂熱、難以置信……重重地落在王牛牛身上,落在王牛牛掌心那個小小的、打盹的生物上!
剛剛被那九天虛影壓得幾乎魂飛魄散的七位峰主,此刻終于緩過一口氣。那消失的恐怖壓力,如同卸下了壓在他們神魂上的萬鈞巨石。然而,取而代之的并非輕松,而是更加熾熱、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的欲望!
“呼——”靈植峰黃老兒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靈霧似乎讓他恢復了幾分力氣。他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盯著妙蛙種子,幾乎是吼出來的:“萬木之源!天地祖根!老夫靈植峰,愿傾盡全峰之力,以鎮峰靈寶‘生生造化藤’為引,邀小友入王牛牛門下!為王牛牛靈植峰道子!未來峰主之位,虛位以待!”他手臂激動地揮舞著,寬大的墨綠袖袍帶起一陣靈風。
“黃老兒你癡心妄想!”青鸞仙子厲聲打斷,聲音雖然依舊帶著一絲虛弱后的沙啞,卻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此靈天生神禽之韻!與本座青鸞本源共鳴!唯有王牛牛神禽峰至高秘典《九天神羽經》,方能引其無上潛力!小友,入王牛牛神禽峰,本座以道心起誓,必收你為唯一真傳弟子!神禽峰一切資源,任你予取予求!”她腰間的青鸞劍嗡嗡清鳴,散發出凌厲的劍意。
“都住口!如此浩渺源初之氣,豈是區區草木禽鳥能承納!”厚土峰主如雷的聲音炸響,他一步踏前,腳下虛空竟蕩起一圈凝實的土黃色波紋,“此乃天地源胎所孕!混沌一氣所化!歸王牛牛厚土峰,習《玄黃鎮岳經》,掌大地龍脈,方是正途!小友,王牛牛峰有上古‘息壤’神土,可為你筑基之基!”他的聲音充滿了山岳般厚重的誘惑。
“一派胡言!那光柱蘊含虛空道則!”
“分明是神魂異寶之象!”
“放屁!那是純粹的先天道韻!”
其余幾位峰主再也按捺不住,七嘴八舌,聲浪瞬間蓋過一切。剛剛經歷一場神跡洗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熾烈的爭奪欲望!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勢在必得的火焰,那架勢,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將這剛剛被靈氣重塑的廣場再次掀翻!
仙光再次激蕩碰撞,恐怖的氣勢相互碾壓,讓剛剛升起的草木都為之低伏。無數道目光在王牛牛和七位爭得面紅耳赤的峰主之間來回穿梭,充滿了茫然和敬畏。
世界在旋轉,聲音在耳邊扭曲轟鳴。滔天的靈潮,九天的虛影,峰主的爭吵……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巨錘,狠狠砸在王牛牛被過往一年磨礪得近乎麻木的心神上。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腳下被靈液催生的嫩草柔軟得不真實。
掌心里,妙蛙種子溫潤的觸感是唯一的錨點。它蜷縮著,小小的身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那安穩的姿態,與周圍毀天滅地般的熱情爭奪形成了荒誕到極點的對比。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一年來所有的屈辱、壓抑、絕望,仿佛都被這巨大的轉折所引燃,化作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和……委屈。是的,委屈。憑什么?憑什么之前你們連正眼都懶得給王牛牛?
就在這時,一道目光穿透了混亂的喧囂,落在王牛牛身上。
那目光來自七位激烈爭執的峰主之一。
并非那位氣勢最盛的黃老兒,也非凌厲如劍的青鸞仙子,更非聲如洪鐘的厚土峰主。
而是站在偏西位置,一位身著素凈白袍、發髻用一根簡單木簪挽起、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的氣質在七人中顯得格外……平淡。沒有迫人的氣勢,沒有耀眼的仙光,只有一種近乎虛無的寧靜。他的眼神很干凈,像一泓深潭,倒映著王牛牛此刻狼狽不堪、眼中帶著茫然和濕意的模樣。那目光里沒有狂熱,沒有算計,沒有勢在必得的壓迫,只有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了然,以及一種探尋般的溫和。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聲嘶力竭地許諾,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喧囂塵世里的一塊無瑕的玉石。他似乎在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看到了,一切都看到了。你的過去,你的掙扎,你的委屈。
這一眼,如同混沌中的一道微光。
所有外界的喧囂,所有峰主許諾的滔天富貴、無上傳承、峰主之位……都在這一眼中變得模糊、遙遠。
一股巨大的沖動,混合著積壓已久的委屈、尋求庇護的渴望以及對那道平靜目光本能的信任,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王牛牛所有的防線!
王牛牛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喉頭哽咽著,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空中那道素白的身影,喊出了那石破天驚的兩個字:
“師——尊——!”
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嘶啞,穿透了混亂的仙光碰撞和峰主們的爭吵,清晰地回蕩在寂靜下來的廣場上空。
一瞬間。
風云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