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到，它斷為止。”

這六個字，像六顆燒紅的鉚釘，烙在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上。

趙興國嘴唇翕動，他想說這是瘋了，這是在拿國家最寶貴的資源當兒戲。

可他看著陳明那雙平靜到可怕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眼神里沒有瘋狂，只有一種對真理近乎冷酷的探求。

天車操作員的手在抖，他下意識地看向廠長趙興國，尋求最后的指令。

趙興國閉上眼，再睜開時，只剩下無力的決然。

他揮了揮手。

“再加。”

第三個兩噸重的配重塊，被吊了起來。

整個車間，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天車電機運轉(zhuǎn)的嗡鳴，和鐵鏈繃緊時發(fā)出的“咯吱”聲，像死神的腳步，一步步逼近。

鐵箱，緩緩下落。

它接觸到下面已經(jīng)堆成小山的配重塊。

然后，將自己全部的重量，傳遞了下去。

八噸。

“轟——”

這一次，不再是呻吟。

是一聲短促而暴烈的巨響，仿佛巨獸的脊椎被硬生生折斷。

那根由王大錘親手鍛造的，被李衛(wèi)國用盡心血打磨的，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懸掛主擺臂，在承受了遠超其設(shè)計極限的恐怖壓力后，終于發(fā)出了一聲不甘的怒吼。

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紋，從它與車體連接的根部，猛地迸發(fā)出來！

“停！”

陳明的聲音，在斷裂聲響起的瞬間，同時發(fā)出。

天車操作員如蒙大赦，立刻停止了加載。

車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然后，以一個詭異的姿態(tài)，僵在了那里。

它沒有散架。

它只是，斷了一根骨頭。

王大錘第一個沖了過去，他看著那道猙獰的裂紋，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沮喪。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那冰冷的、斷裂的鋼鐵上輕輕撫摸，像是在安撫一匹盡力而亡的戰(zhàn)馬。

然后，他猛地抬起頭，沖著陳明，咧開嘴，笑了。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

“八噸。”

“陳總工，它扛住了八噸。”

整個車間，在經(jīng)歷了極致的死寂之后，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八噸！我的老天爺啊！”

“我們做到了！我們真的做到了！”

李衛(wèi)國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沖上來，和王大錘這個老對手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師傅，像孩子一樣又哭又笑。

趙興國看著那副雖然受創(chuàng)、卻依舊頑強挺立的鋼鐵骨架，眼眶濕潤了。

他知道，743廠的脊梁，從這一刻起，才是真正地、硬生生地立起來了。

陳明沒有笑，他只是走到那道裂紋前，蹲下身，仔細地觀察著斷口的金屬紋理。

他的大腦，正在記錄著這無比珍貴的第一手數(shù)據(jù)。

極限載荷，八點一噸。

薄弱點，擺臂根部熱影響區(qū)。

破壞形式，剪切疲勞斷裂。

這些數(shù)據(jù)，比任何圖紙和理論，都更有價值。

“把它拆下來。”

陳明站起身，對王大錘說道。

“這根斷掉的擺臂，不要扔了，掛在鍛工車間的墻上。”

“讓所有人都看看，我們的東西，到底有多硬。”

“也讓所有人都記住，它為什么會斷。”

……

極限測試的成功，像一針最猛烈的強心劑，注入了743廠每一個人的心臟。

那座名為“三十天”的大山，雖然依舊高聳，卻不再是遙不可及。

接下來的半個月，整個工廠徹底變成了一臺瘋狂運轉(zhuǎn)的戰(zhàn)爭機器。

時間，被壓縮到了極致。

機加車間里，李衛(wèi)國和他手下的兵，三班倒，人停機不停。

伴隨著刺耳的切削聲和滾燙的切削油氣味，一個個形狀復(fù)雜、精度要求苛刻的零件，從冰冷的鋼錠，變成了擁有生命的工業(yè)品。

鍛工車間，王大錘帶著人，將一根根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扭桿，送進磨床。火星四濺中，那象征著力量與精度的花鍵，被一道道地“雕刻”出來。每一根成品，都要經(jīng)過王大錘親自檢驗，用樣板卡上一百次，只要有一次感覺不對，立刻回爐。

熱處理車間，劉師傅仿佛成了丹房里的老君。他不再滿足于圖紙上的參數(shù)，開始帶著人，進行著各種更大膽的嘗試。鹽水淬，油淬，甚至把兩種淬火液結(jié)合起來的“雙液淬火法”，都被他搗鼓了出來。

每一爐出爐的裝甲板，都要在靶場上，接受最嚴酷的槍彈洗禮。

而動力車間，則成了孫教授和王浩的天下。那臺強化型發(fā)動機，被他們拆了裝，裝了拆，反復(fù)了不下二十次。、每一個氣門的間隙，每一個活塞環(huán)的張力，都被他們用近乎病態(tài)的精度，反復(fù)調(diào)校。

最后的決戰(zhàn)，在總裝車間打響。

那具經(jīng)過了極限測試、并根據(jù)測試結(jié)果進行了局部加強的裝甲車體，被重新吊裝在工位上，像一位等待加冕的王者。

歷史性的一刻，終于到來。

所有嘔心瀝血制造出的核心部件，開始在這里匯聚。

“強化發(fā)動機總成，吊裝就位！”

隨著李衛(wèi)國一聲令下，那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優(yōu)化、能爆發(fā)出澎湃動力的“心臟”，被穩(wěn)穩(wěn)地安放進動力艙。

“類平衡懸掛系統(tǒng)，開始安裝！”

王大錘親自上陣，帶著人，將那一套套結(jié)構(gòu)復(fù)雜、卻又充滿了機械美感的扭桿懸掛，與車體進行最后的結(jié)合。有了高強度襯套和過盈連接的工藝，這一次的安裝，嚴絲合縫，順暢無比。

“新式驅(qū)動橋，對接！”

“防護底板，合攏！”

“強化變速箱，連接傳動軸！”

一個個獨立的系統(tǒng)，一件件閃爍著智慧光光的零件，在無數(shù)雙手的傳遞和安裝下，開始融為一體。

陳明站在高處，像一個冷靜的戰(zhàn)場指揮官，他的聲音，通過一個手搖擴音喇叭，傳遍了整個車間的角落。

“左側(cè)一號負重輪，安裝扭矩復(fù)核！”

“動力艙防火隔板，密封條檢查！”

“駕駛員觀察窗，防彈玻璃安裝注意角度！”

林雪和幾個繪圖員，則抱著厚厚的圖紙和記錄本，在下面來回穿梭，記錄著每一個裝配步驟的工時和要點。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

它將這個工廠里所有人的智慧、汗水、驕傲和希望，都凝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