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云嶺深處，背風的山坳里，死寂如同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篝火的余燼早已熄滅，只剩下幾縷慘白的灰煙，在冰冷的晨風中無力地打著旋兒，最終消散無蹤。

三十幾個明軍潰兵蜷縮在冰冷的巖石和枯草之間，像一群被遺棄的破布娃娃，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或是死死盯著山坳入口的方向。

一夜過去了，王二和李四，杳無音信。

“媽的！兩個狗東西！肯定是跑了！”

一個叫孫老六的老兵猛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怨毒，“老子早就看出來了！王二那小子賊眉鼠眼，李四也不是什么好鳥！肯定是趁這機會溜了！說不定……說不定還投了順賊！拿咱們兄弟的腦袋去換前程了！”

“對！肯定是這樣！”一個年輕些的士兵，叫趙狗蛋的，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因為饑餓和激動，身體微微搖晃。

“王頭兒！咱們不能干等著了！再等下去，要么餓死，要么等順賊摸上門來把咱們一鍋端了！與其等死，不如……不如咱們沖下山去！找個村子，搶他娘的！總比餓死強！”

“搶？說得輕巧！”另一個老兵錢有財靠著石頭，有氣無力地反駁，“就咱們現在這熊樣？站都站不穩，拿什么搶？萬一遇到順軍的巡邏隊，那就是送死了！”

“送死也比餓死強！”趙狗蛋梗著脖子，眼睛因為激動和饑餓布滿血絲，“窩在這里，早晚是個死！沖下去，說不定還能搶到口吃的！就算死，也做個飽死鬼！”

“對！沖下去！”

“跟他們拼了！”

“老子受不了了！餓死太窩囊了！”

幾個同樣年輕氣盛、被絕望逼到瘋狂的士兵跟著嚷嚷起來，揮舞著手中僅有的破刀爛棍，情緒激動。

“都他娘的閉嘴！”王松猛地站起身，聲音如同炸雷，在山坳里回蕩！

他臉色鐵青，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躁動的人群，一股無形的威壓讓喧鬧聲瞬間低了下去。

他身形不算特別高大，但此刻站在那里，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根釘在地上的鐵釘。

“王二和李四，是老子派出去的兄弟！”

王松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壓著怒火，“他們冒死下山，是為了給大伙兒找條活路！現在人沒回來，你們就在背后編排他們？懷疑他們出賣兄弟？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嗎？！”

他目光如刀，狠狠剜過孫老六和趙狗蛋的臉：“孫老六！趙狗蛋！你們摸著良心問問自己！當初在西直門，要不是王二救你，你他娘的腦袋早搬家了！李四背著你跑了三里地，才把你從死人堆里拖出來！現在，就因為人家出去探路沒及時回來，你們就敢這么污蔑他們？！”

孫老六和趙狗蛋被王松的目光逼視，臉上陣紅陣白，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士兵也紛紛低下頭，不少人臉上露出羞愧之色。

“老子把話撂這兒！”王松環視眾人，聲音斬釘截鐵，“老子信得過王二和李四！他們沒回來，可能是迷路了，可能是遇上了麻煩！但老子絕不信他們會出賣兄弟！誰要是再敢說這種混賬話，懷疑自家兄弟，現在就給老子滾！老子這隊伍里，容不下這種忘恩負義、疑神疑鬼的孬種！”

山坳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山風嗚咽。

王松知道，暫時的壓制住了。

但眼前這群人，就像一堆澆了油的干柴，一點火星就能再次爆燃。

饑餓和絕望已經摧毀了他們的理智，再拖下去，遲早會出事。

到時候，別說壓制，恐怕第一個被撕碎的就是他這個“頭兒”。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沉重和茫然，聲音放緩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兄弟們！我知道大家餓！我也餓！我知道大家怕！我也怕！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亂！越不能自己人咬自己人！”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絕望的臉：“我王松今天把話放在這兒！如果……如果明天天亮之前，王二和李四還沒回來，還沒消息……我王松，親自帶著大家離開這鬼地方！給大家找一條活路！我王松，絕不丟下任何一個兄弟！也絕不會讓大家活活餓死在這山溝里！”

這番話，像是一針強心劑，暫時穩住了即將崩潰的人心。

躁動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眼中的瘋狂褪去，只剩下麻木的等待和一絲微弱的、連他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希望。

王松沒有停歇，他走到剛才鬧得最兇的孫老六和趙狗蛋面前，蹲下身，聲音低沉：“老六，狗蛋，我知道你們急。我也急。但咱們現在這情況，沖下山去硬搶，就是送死。咱們得等，等王二他們的消息。萬一……萬一他們真帶回來吃的呢？再信我王松一次，行不行？”

孫老六看著王松布滿血絲卻依舊堅定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頹然低下頭：“王頭兒……我……我信你。”

趙狗蛋也悶悶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安撫好情緒最不穩定的幾人，王松才疲憊地靠回冰冷的巖石上。

山坳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偶爾響起的幾聲壓抑的咳嗽和肚子咕咕的叫聲。

他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冰涼和茫然。

大明亡了。

皇上死了。

提督大人下落不明。

他們這些人，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

去南京？

千里迢迢，關卡重重，就憑他們這群餓得走不動路的殘兵？

簡直是癡人說夢！

落草為寇？

缺衣少食，風餐露宿，被官兵圍剿，被野獸襲擊……那是一條絕路！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想帶著兄弟們走上那條路。

可是，出路在哪里？

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開來，寒意刺骨。

眾人擠在一起，點燃了最后一點枯枝敗葉，微弱的篝火只能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遠處山林深處，傳來野狼此起彼伏、悠長凄厲的嚎叫，如同死亡的號角，一下下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篝火搖曳的光影，映照著一張張絕望、麻木、如同枯槁的臉。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力氣說話。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將所有人淹沒。

王松靠在冰冷的巖石上，睜著眼睛，望著篝火照不到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或許根本沒有睡著，只是在饑餓和寒冷的雙重折磨下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當王松被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和刺骨的寒意驚醒時，天色已經蒙蒙亮。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

他掙扎著想坐起身，去旁邊方便一下。

然而，就在他迷迷糊糊抬起頭，目光掃向山坳入口時，他的身體猛地僵住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山坳唯一的入口處，不知何時，已被一群身著統一服飾的士兵堵得嚴嚴實實！

那些士兵，清一色的黑色戰袍，外罩暗紅色的罩甲，頭戴笠帽，腰挎長刀，手持長矛，隊列森嚴，如同一道冰冷的鐵壁！

他們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神銳利如鷹隼，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讓清晨冰冷的空氣都為之凍結！

王松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他猛地轉身，目光驚恐地掃向身后——只見山坳兩側的緩坡上，不知何時也站滿了同樣裝束的士兵！

他們如同鬼魅般出現，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合圍！

整個山坳，已被徹底封鎖！

完了！

順賊！

他們來了！

這么快！

這么悄無聲息！

王松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群士兵前方，那個身著精良黑色棉甲、腰挎長刀、身形挺拔的年輕軍官。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那笑意在王松眼中，卻比寒冬的冰霜還要刺骨！

而更讓王松目眥欲裂的是，在那個年輕軍官的身旁，赫然站著一個他熟悉的身影——王二！

那個他昨夜還在極力維護、堅信不會背叛的兄弟！王二的手腳都纏著厚厚的布條，上面還滲著暗紅的血跡，臉色蒼白如紙，當王松的目光掃過來時，他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失望、背叛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火山爆發般瞬間沖垮了王松的理智！

“王二！李四！你們這兩個王八蛋！！”一聲凄厲的嘶吼從王松身后響起！

是趙狗蛋！他第一個醒來，看到了眼前這一幕，瞬間明白了什么，雙眼赤紅，如同瘋獸般就要撲向王二！

“叛徒！”

“畜生！”

“殺了他們！”

其他被驚醒的潰兵也看到了王二，看到了周圍密密麻麻的“順軍”，絕望瞬間化為瘋狂的怒火和同歸于盡的決絕！

他們掙扎著爬起來，抄起身邊的石頭、木棍、破刀，就要沖向入口！

“都給我住手——！！”

王松猛地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把豁了口的腰刀狠狠擲在地上！

刀身撞擊巖石，發出刺耳的鏗鏘聲！

他一步跨出，擋在情緒失控的兄弟們面前，面對著那個黑甲軍官，挺直了脊梁，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這位將軍！西直門一戰，殺你順軍兄弟，是我等身為大明軍士的本分！今日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將軍開恩，放過我身后這些兄弟！他們……他們只是些餓昏了頭的可憐人！我王松，愿以項上人頭，換他們一條活路！”

他的聲音在山坳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慘烈。

身后的潰兵們被王松的舉動驚呆了，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悲憤！

“王頭兒！不能啊！”

“跟他們拼了！”

“要死一起死！”

“對！拼了！”

眾人紛紛涌上前，與王松站在一起，揮舞著簡陋的武器，眼中燃燒著絕望的火焰，擺出了拼命的架勢！

雖然他們知道，面對眼前裝備精良一看就是精銳的“順軍”，這無異于螳臂當車。

但此刻，同生共死的悲壯，壓倒了求生的本能！

沈銳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也有些震撼。

看著王松擲刀請命，看著那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潰兵在絕望中爆發出的血性和團結。

他心中暗暗點頭，這群潰兵，比他預想的還要強韌一些。

這個王松，更是個人物。

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手腕一抖，那腰牌劃過一道弧線，精準地落在王松懷里。

王松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低頭看去。

那是一塊黃銅腰牌，上面刻著清晰的飛魚紋飾和一行小字——“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沈銳”！

錦衣衛？！

王松猛地抬頭，眼睛瞪得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馬上的沈銳！

臉上的悲憤和絕望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茫然取代！

錦衣衛？大明錦衣衛的百戶？

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帶著這么多……順軍裝束的士兵？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潰兵們也看到了那塊腰牌，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懵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沈銳依舊沒有解釋。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抬手向后招了招。

兩名士兵立刻抬著一個用粗布蓋著的竹簍，快步走上前，將竹簍放在沈銳馬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那個竹簍吸引。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油脂和麥香的濃郁香氣，正從竹簍里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鉆入每個人的鼻腔！

沈銳走到竹簍旁，伸手，緩緩揭開了蓋在上面的粗布。

嘩——！

竹簍里，赫然是滿滿一簍子金黃油亮的肉餅！

餅子一個個疊放整齊，邊緣還微微冒著熱氣！

濃郁的肉香和麥香如同炸彈般在山坳中爆開！

咕咚！咕咚！咕咚！

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所有潰兵的眼睛都直了！

死死地盯著那簍肉餅，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饑餓的腸胃瘋狂地蠕動、吶喊！連王松都忍不住喉結滾動，眼睛再也無法從那誘人的食物上移開！

沈銳拿起一個還溫熱的肉餅，在眾人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中，輕輕掰開。

里面是滿滿的、油潤的肉餡！香氣更加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

他這才抬起頭，看向呆若木雞的王松，臉上帶著溫和而真誠的笑意，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潰兵的耳中：

“王什長，還有諸位兄弟，我不是來殺你們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從驚愕、絕望到茫然、再到被食物香氣勾引得幾乎失去理智的臉。

“我是來救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