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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幽舟載骨

雪粒斜切,風像鈍刀刮過江面,卷起一層碎銀也似的冰屑。李苦秧縮在竹籠里,籠壁透風,吹得他膝蓋發僵。鐵鎖扣在喉下,冰得生疼,卻不敢抬手去捂,怕牽動鎖鏈惹來前面那人的回頭。黑布人牽著鎖,影子拖得老長,在雪上劃出一道蜿蜒的黑河。

風燈掛在黑布人的腰側,火光被寒氣壓得只剩豆大,照得腳下冰紋縱橫,像一張張裂開的嘴。李苦秧盯著那些裂縫,恍惚覺得它們隨時會咬合,把行人嚼成碎末。耳邊除了風聲,還有鎖鏈刮擦冰面的細響,一下一下,像鈍銼在磨骨頭。

霧從江心升起,先是一縷,轉眼便稠得能掐出水來。霧中隱約有船影,烏篷低矮,篷頂壓著厚雪,像披了孝。船頭掛一盞青燈,燈罩裂了縫,火光從縫里漏出,在霧里暈開一圈幽綠,仿佛水里浮起的磷火。戴高帽的人立在岸邊,高帽被風吹得歪了,卻仍不伸手去扶,任帽檐遮住半張臉,只露出尖削的下巴。

黑布人抖了抖鎖鏈,李苦秧踉蹌一步,膝窩撞在船幫,疼得眼里冒金星。烏篷里鉆出兩個赤足漢子,腳踝刺著黑鴉,鴉眼猩紅。他們抬手接過鎖鏈,也不說話,像抬一條凍僵的狗,把李苦秧提進艙底。艙板“咚”地闔上,黑暗立刻灌滿口鼻。

黑暗里有呼吸聲,此起彼伏,帶著潮熱的腥。李苦秧伸手摸索,指尖觸到粗糙的麻袋,袋口扎得死緊,里頭卻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他嚇得縮回手,背脊抵住艙壁,壁板濕冷,滲著水珠,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啃咬皮膚。

船身一晃,離岸了。冰層被船頭撞開,“咔嚓”裂響,像骨頭折斷。江水涌進裂縫,發出低沉的嗚咽。李苦秧想起母親熬藥時瓦罐的沸騰聲,心里忽然抽緊,仿佛那罐藥從此再無人守火,藥汁會熬干,瓦罐會炸,碎片將割破母親的手。

鐵鎖在頸間越來越沉,壓得他不得不低頭。低頭時,額發掃過鎖鏈,竟沾了一層霜。霜里夾著極淡的血腥,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先前那孩子的。霧從艙板縫隙鉆進來,帶著江水的腥甜,像一條濕滑的舌頭舔過臉頰。

船行得極慢,仿佛故意拖延。忽有烏鴉落在篷頂,爪子刮擦竹篾,發出“沙啦沙啦”的響動,像老嫗在剝豆莢。烏鴉叫了一聲,短促而啞,像被掐住脖子的嬰孩。緊接著,船身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暗樁,李苦秧整個人向前撲去,額頭磕在木箱角,溫熱的血順著眉骨滑進眼角,世界頓時一片猩紅。

黑暗中,麻袋里的蠕動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極輕的啜泣,像一根發絲在耳膜上搔。李苦秧屏住呼吸,聽見那啜泣斷斷續續,拼成兩個字:“回……家……”他喉嚨發緊,鐵鎖勒得喉結生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船在霧里漂,方向不明。李苦秧閉上眼,血珠掛在睫毛上,沉甸甸的,像隨時會墜落成冰。他想起村口老槐樹下那口廢井,井沿也結著這樣的血冰,烏鴉啄冰,啄得喙上都是血。如今他成了被啄的冰,卻不知何時會被啄穿。

霧更濃了,濃得能聽見水氣在耳邊凝結成水珠的“嗒嗒”聲。船篷外,青燈的光被霧吞噬,只剩一點綠瑩瑩的核,像將熄未熄的鬼火。李苦秧伸手去摸那光,卻摸到一掌冰涼的露水,露水順著掌紋滑進袖口,像一條細小的蛇,鉆進心口冬眠。

船忽然停了。停得突兀,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住。艙板上傳來腳步聲,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踩得船身“吱呀”呻吟。李苦秧縮成一團,聽見鎖鏈被拖動的聲音,鐵環碰撞,像喪鐘倒計時。艙門掀開一線,青燈光斜斜切進來,照出他腳邊麻袋的輪廓——袋口被掙開了,一只小手伸在外面,指甲青紫,腕骨細得能折斷。

戴高帽的人俯身,火光自下而上照著他,帽檐下的臉一片陰影,只有嘴角勾著,像一彎冰鉤。他伸手抓住李苦秧的后領,像拎一只半死的貓,把他拖出艙底。寒風立刻灌進衣領,雪粒順著脖頸滑進脊背,化成冰水,一路冷到尾椎。

江面霧濃得看不見岸,只有船頭青燈在霧里浮沉,像溺水的月亮。戴高帽的人把李苦秧扔在甲板上,腳尖踢了踢他的肋骨:“到地方了,自己看。”李苦秧抬頭,霧中隱約現出一座黑影,高聳如崖,卻無石無樹,只有一排排風燈垂掛,燈罩白得像骨,燈芯卻紅得像血。

烏鴉再次掠過,翅尖劃破霧氣,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裂縫。李苦秧透過裂縫,看見黑影的真容——那是一艘更大的船,船身嵌滿鐵鎖,鎖上懸著無數風鈴,鈴舌卻是細小的指骨。風一吹,鈴聲清脆,像孩子們在笑。

戴高帽的人彎腰,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像雪落:“歡迎來到幽舟,從今往后,你的骨頭歸它,你的魂歸我。”

李苦秧的牙齒開始打顫,卻不是因為冷。他低頭,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甲板上凝成霜,霜里映出無數張模糊的小臉,每張臉都在重復同一句話:

“逃不掉的。”

霧已經濃得化不開,像一鍋煮爛的米湯,把江面整個糊住。幽舟在霧里緩緩調頭,船底擦過暗礁,發出悶鈍的嗚聲,仿佛水下有頭老獸在磨牙。李苦秧被鎖鏈牽著,踉踉蹌蹌地蹭到舷邊,鐵環勒得鎖骨發青,他卻顧不上疼,只想把五臟六腑里的寒氣嘔出來。

青燈的光被霧氣揉碎,變成一粒一粒慘綠的小星,貼在他的眼皮上。他眨一下,星子就往下掉,掉在甲板上滾成水珠,像誰偷偷掉的眼淚。遠處那艘嵌滿鐵鎖的大船越來越近,風鈴的脆響穿過霧障,叮叮當當,像一群孩子在笑,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瓷。

戴高帽的人站在船首,背影像一截插進霧里的墓碑,一動不動。忽然,他抬手打了個響指,指尖炸開一點磷火,幽藍幽藍的,像墳地里的鬼燈。磷火落進江里,“嗤”地一聲,水面竟裂開一道黑縫,縫里涌出汩汩暗紅,像打翻的醬缸,把周圍的冰層都染成豬肝色。

李苦秧看得胃里翻江倒海,卻聽見身旁傳來“咕咚”一聲。原來是那兩個赤足的漢子跪了下去,額頭抵著甲板,嘴里念念叨叨,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水底的什么東西。他們的腳踝上刺著的黑鴉,此刻竟像活了過來,羽片微張,鴉眼猩紅,一眨不眨地盯著江心。

霧中飄來一股腥臊味,像隔夜的尿桶里摻了豬血。李苦秧屏住呼吸,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嚏聲在霧里炸開,驚得風鈴陡然一靜,緊接著“嘩啦”一聲,大船側面的鐵鎖齊齊顫動,鎖環碰撞,像無數根骨頭在互相敲。

水面忽然鼓起一個大包,像有什么東西要從底下頂破。李苦秧瞪大眼睛,看見那暗紅色的水包越鼓越高,最后“噗”地炸開,濺起的水珠帶著腐臭味,落在甲板上竟冒起白煙,把木頭腐蝕出一個個小坑。

從炸開的水包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青灰色的毛被水黏成一縷一縷,爪尖卻是白的,像涂了石灰。爪子扒住船舷,指甲刮擦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啦聲。緊接著,一顆狐貍腦袋探了出來,濕漉漉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把兩粒燒紅的炭嵌進了冰里。

狐貍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粉紅的牙床,牙床上粘著半截還在抽搐的魚尾。它“咔哧”一聲咬斷魚尾,仰頭吞了下去,喉結滾動,發出“咕咚”一聲響。吃完,它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看向李苦秧,眼神里帶著一點古怪的笑意,好像在打量一塊即將下鍋的肉。

戴高帽的人終于動了。他緩步走到舷邊,居高臨下地看著狐貍,語氣里帶著一點熟稔:“老規矩,一根指骨,換一句話。”狐貍歪了歪頭,似乎在考慮,然后它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尖,發出“嘖嘖”兩聲,像是在咂摸味道。

李苦秧這才注意到,狐貍的左前爪缺了一根指頭,斷口處結著黑色的痂,像一枚丑陋的戒指。戴高帽的人蹲下身,從靴筒里抽出一把薄如柳葉的小刀,刀身在青燈下泛著冷光。他手起刀落,李苦秧只覺眼前一花,身旁那個跪著的漢子已慘叫一聲,左手小指齊根而斷。

斷指落在甲板上,血珠滾成一串,狐貍立刻伸出爪子,將斷指撥進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津津有味。吃完,它滿意地瞇起眼,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像是在笑。

戴高帽的人用刀尖敲了敲船舷:“說吧,這趟貨,水路吉不吉?”狐貍舔了舔嘴角,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水底下有東西醒了,想吃新鮮的骨頭。”說完,它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苦秧一眼,尾巴一甩,“撲通”一聲又潛回了江里。

暗紅色的水包漸漸平復,江面重新恢復了死寂。風鈴卻響得更急了,叮叮當當,像一群孩子在哭。戴高帽的人直起身,用鞋底蹭了蹭甲板上的血跡,回頭對李苦秧笑了笑:“聽見沒有?水底下有東西餓了。”

李苦秧的喉嚨發緊,鐵鎖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青燈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船舷外,像是要掉進江里。影子在晃動,仿佛水底下有另一只手,正悄悄地拽著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霧更濃了,濃得像一床濕棉被,把整個世界裹得密不透風。幽舟繼續前行,船底傳來“咚咚”的悶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敲門。李苦秧屏住呼吸,卻聽見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最后竟變成了“咚咚咚”的急促節奏,像是一顆被按在水底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船板。

他忽然想起母親說過,江里溺死的人,會變成水鬼,專找替身。那水鬼會敲船板,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三下。如果船上的人應了,它就會把那人拖進水里,剝了皮,抽了骨,剩下的一團肉,喂給江底的魚。

“咚——咚——咚——”聲音停了。李苦秧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開。他不敢動,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霧中,他仿佛看見一雙慘白的手,正從船舷外慢慢伸上來,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指節上掛著幾縷水草,水草的末端還綴著細小的鈴鐺,一動就響。

鈴鐺響了。很輕,很輕,像雪落在瓦片上。李苦秧卻覺得那聲音像一把錐子,直直地刺進了他的腦仁里。他眼前一黑,差點跪下去,卻被戴高帽的人一把拎住后領。

“別暈。”那人聲音極輕,像雪落進衣領,“暈了,就真成水鬼的點心了。”

李苦秧勉強站穩,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浸透了單薄的衣襟。他抬頭,看見戴高帽的人正盯著江面,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嚇人,像兩粒冰里封著的火。

霧中,幽舟的影子漸漸模糊,最終只剩下一盞青燈,在江心孤零零地晃,像一顆將熄未熄的鬼眼。

江霧忽然沉下來,像一條濕透的棉被悶住船頭。青燈只剩豆大火苗,在燈罩里掙扎,把人的影子壓扁在艙板上,薄得似隨時會被折斷。

李苦秧被鎖鏈牽著,踉蹌踏進烏篷最深處。那里早擺好一排黑漆木棺,棺頭朝內,棺尾對著江,像七只張開嘴的獸。棺蓋未闔,里頭鋪著陳年稻草,草下墊一層灰白的紙錢,紙錢新撒,還浮著濕冷的檀香味。

“自己挑一口。”戴高帽的人聲音低得像在喉嚨里滾刀子,“挑錯,就睡江底。”

鎖鏈嘩啦一響,李苦秧被推到最近的那口棺前。棺木冰涼,指腹一觸便黏上一層細霜。他抬眼,看見棺幫內側釘著一枚銅片,片上鑿著“癸亥七”——和他牙牌同號。

“就它。”他嗓子發干,聲音像砂紙磨過銹鐵。

戴高帽的人微一點頭,似笑非笑,仿佛早知他會選這口。鎖鏈被解開,卻換上更細的一截銅絲,銅絲一頭扣住棺幫,一頭纏住李苦秧的踝骨,勒得皮肉發紫。

“夜里有聲,別應。”那人留下最后一句話,便吹熄了青燈。黑暗像一桶墨,從頭頂直澆到腳底。

棺蓋合攏,世界只剩一條細縫,縫里漏不進光,只漏得進江水的腥。稻草扎背,紙錢貼臉,每一次呼吸都揚起香灰,嗆得他喉嚨發辣。

銅絲冰冷,踝骨很快麻木。李苦秧側耳,聽見江水拍棺,像有人在底下輕輕叩門。叩聲三長兩短,停一停,又三長兩短——正是母親故事里水鬼的拍門調。

他咬住手背,把驚呼咽回肚子。血味混著香灰,在舌尖攪成苦汁。

棺外忽然有了動靜。先是極輕的腳步,像貓踮著濕爪在木板上走。接著是衣料摩挲,沙沙地停在棺頭。

“新貨?”一個童音,卻帶著老人般的沙啞。

沒人回答,只有稻草下發出窸窣聲,像有東西在翻身。

“別怕,”那童音更近,幾乎貼在棺蓋上,“咱們都是米換來的。”

李苦秧屏住呼吸,眼球澀得發疼。

“癸亥七,”童音低低地笑,“我癸亥三,比你早來四天。”

棺蓋細縫里忽地塞進一縷頭發,冰涼,帶著血腥與河泥的腥。那頭發蛇一般游動,末梢掃過李苦秧的耳垂,停在他頸側脈搏處,輕輕一點。

“活著到幽骨宗,”童音說,“我叫阿芋,到時一起偷鍋巴吃。”

發絲縮了回去,腳步聲又起,像來時一樣輕,一樣濕,漸漸融進江水的拍棺聲里。

銅絲忽然一緊,踝骨劇痛,似乎有人在棺外拽了一把。李苦秧猛縮腳,膝蓋撞在棺幫,“咚”地悶響。

拍門聲停了。

黑暗重新合攏,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沖刷。稻草下的紙錢不知何時被掀開一角,露出下面壓著的一小片指甲——月牙形,還連一點皮肉,血已凝成黑紫。

李苦秧把指甲攥進掌心,鋒利邊緣割破皮膚,疼痛讓他確認自己仍活著。

江水繼續拍棺,節奏卻變了:兩短一長,再兩短一長,像阿芋在模仿水鬼,又似在提醒他——別睡。

棺木微晃,船在行進,方向不明。李苦秧睜著眼,數那拍擊聲,數到三百七十四時,頂板忽然透進一線灰光,天要亮了。

銅絲無聲松開,棺蓋被掀開。冷冽的風灌進來,夾著雪粒,像無數細針。戴高帽的人背光而立,帽檐下掛著霜花。

“還活著?”他語氣里竟有一絲意外,隨即恢復平淡,“算你命硬。”

李苦秧爬出棺,踝骨青紫,掌心被指甲割破的血已凝成細線。他回頭,看見棺內稻草上多了幾個小小的濕腳印,像孩子赤足踩過。

船頭,七只烏鴉并排站著,黑羽濕透,喙邊沾著血絲,卻都安靜得出奇,仿佛在守靈。

江霧散去,遠處現出一帶黑壓壓的山影,山腳燈火如豆,連成一條蜿蜒的鎖鏈。戴高帽的人輕聲道:

“幽骨宗到了。”

李苦秧握緊那片指甲,掌心再痛也不松。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真能活到偷鍋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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