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竹影藏鋒

枯榮壁前的生死感悟，如同在盧衍心神深處刻下了一道永不磨滅的印記。那“枯中有榮，榮中含枯”的輪轉至理，不再僅僅是石壁上的玄奧紋理，而是化作了一種近乎本能的認知，流淌在血液里，沉淀在骨髓中。返回后山雜役處的路上，他緊握著那柄冰冷的烏沉柴刀，每一步踏在覆蓋著薄雪和枯葉的竹徑上，都仿佛能感受到腳下大地深處枯榮交替的微弱脈動。

雜役處平臺依舊簡陋孤寂。老陳依舊沉默地揮著他的柴刀，與那堅韌無比的青竹搏斗著，沉悶的“嗤咔”聲是這里唯一的節奏?？吹奖R衍跟在凌無塵身后回來，老陳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目光在那柄柴刀和盧衍略顯蒼白卻眼神沉凝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便又低下頭去，更加沉重地劈下手中的刀。凌無塵將盧衍帶回平臺后，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好自為之”，便再次如青煙般消失在幽深的竹林小徑中，仿佛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將盧衍從枯榮壁前撿回來。

盧衍沒有立刻去劈柴或擔水。他走到平臺邊緣，那塊被他刻下彎曲劃痕的巖石旁。劃痕很淺，在寒風中顯得微不足道，但其中蘊含的那一絲在重壓下尋找生機、在繁盛中銘記衰亡的意念，卻仿佛與枯榮壁的浩瀚意境有著微妙的共鳴。他盤膝坐下，將柴刀橫置于膝上，閉目凝神。

識海中，枯榮壁那恢弘的景象再次浮現。左側萬古枯寂的冰冷死意，右側蓬勃躁動的盎然生機，中央那條蜿蜒曲折、生死交織的界限…所有的細節都無比清晰。而更深刻的，是那種在兩種極致力量撕扯下，尋找到共存與轉化平衡點的“柔韌”與“輪轉”之意。這并非具體的招式，而是一種駕馭力量、應對變化的根本道理。

他嘗試著將心神沉入膝上的柴刀。烏沉的刀身冰冷粗糙，毫無靈性可言。但當他嘗試著將那一絲源自枯榮感悟的意念——并非枯寂，也非生機，而是兩者之間那微妙的平衡與轉化之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刀身時，異變發生了！

刀身依舊冰冷，但在那粗糙的表層之下，盧衍的心神仿佛“觸摸”到了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意”！這“意”并非刀本身所有，而是他長久以來，在劈砍那堅韌青竹的過程中，無數次沉腕壓刀、嘗試滲透撕裂時，心神與力量凝聚所留下的無形烙?。∷鼛е环N原始的、不屈的韌性，如同老竹纖維般頑強。

此刻，當那一絲枯榮輪轉的玄妙感悟觸及這縷原始的韌性烙印時，兩者竟產生了奇異的共鳴！烏沉柴刀那笨拙的刀身，在盧衍的心神感知中，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承載了他過往掙扎與此刻領悟的載體！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逝。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只有一種沉凝如水的專注。他站起身，走到一根新的、大腿粗細的青色老竹前。這一次，他沒有急于揮刀。

他先是仔細地觀察著竹身天然的紋理走向，如同在枯榮壁上尋找那生死的界限。然后，他緩緩舉起柴刀，動作不再像之前那般帶著蠻力或刻意的沉緩滲透，而是變得異常協調流暢，仿佛手臂與刀身已融為一體。他將心神凝聚于刀鋒，并非追求剛猛的劈砍，也非單純的沉壓滲透，而是嘗試著將枯榮輪轉的那一絲“意”，融入每一次肌肉的收縮、手腕的轉動、力量的傳遞之中。

刀鋒落下！

“嗤——！”

聲音不再是刺耳的金鐵交鳴，也不是沉悶的布帛撕裂，而是一種奇異的、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的細微摩擦聲！刀鋒沿著竹身一處紋理的天然轉折，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圓融軌跡切入！沒有火星，沒有巨大的反震！柴刀如同化作了水流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流淌”進了堅韌竹纖維的縫隙之中！

阻力依舊存在，卻不再是鐵板一塊的對抗！在那蘊含著枯榮輪轉之“意”的刀鋒引導下，堅韌的竹纖維仿佛被賦予了某種“枯榮”的屬性，一部分在刀鋒蘊含的“枯寂”之意下變得脆弱易折，另一部分則在“生機”的牽引下主動讓開了通路！刀鋒所過之處，纖維并非被蠻力撕裂，而是如同遵循著某種天定的軌跡，自然地向兩側分開、崩斷！

“咔…嚓…”

一聲遠比老陳劈砍時更清晰、更干脆的裂響傳出！

一塊長約三尺、厚約一寸、斷口光滑如鏡、邊緣帶著天然弧度的竹片，應聲而落！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毫無滯澀！盧衍甚至沒有感受到太多反震之力，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自然而然的動作！

他愣住了，看著地上那光滑的竹片，又看了看手中那柄依舊烏沉笨拙的柴刀，仿佛第一次認識它。這就是…融入枯榮輪轉之“意”的力量？并非力量的絕對增長，而是對力量本質的理解和運用，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柔韌不再只是技巧，更是一種蘊含大道韻律的境界！

“哼！有點意思了?！崩详惸谴旨c的嗓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他停下手中的活計，拄著柴刀，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盯著盧衍，“不是靠蠻力，也不是靠運氣…是悟到點‘勁’了？枯榮壁沒白爬。”

盧衍心中微震，老陳的眼光竟如此毒辣！他恭敬地抱拳行禮：“多謝陳叔…指點?！彼靼?，若非老陳那看似冷漠卻蘊含深意的劈柴方式作為基礎，他絕無可能在枯榮壁前抓住那一絲契機。

老陳卻擺擺手，臉上恢復古井無波：“少來這套！悟了是你自己的本事。不過，”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凝重，“別高興太早。你身上那點‘意’，還嫩得很！遇上真正的風雨，屁用沒有！”

仿佛為了印證老陳的話，傍晚時分，原本稍歇的風雪驟然加劇！烏云如同潑墨般翻滾而來，遮蔽了最后一絲天光?？耧L不再是嗚咽，而是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厲嘯，卷起地面積雪和枯枝敗葉，形成一道道白色的龍卷！豆大的雨點裹挾著冰雹，如同密集的箭矢，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將整個后山平臺籠罩在一片狂暴的風雨冰雹之中！

天地之威，沛然莫御！

平臺邊緣的石缸冰棱瞬間被砸碎，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堆放的竹柴被狂風吹得嘩啦啦作響，隨時可能傾塌。那幾間簡陋的竹屋在風雨中劇烈搖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老陳早已躲進了主屋，只留盧衍一人在自己那間低矮的竹屋內。狂風從竹門的縫隙、屋頂的破洞瘋狂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冰雹碎屑。屋內如同冰窖，獸皮墊子根本無法抵御這透骨的寒冷。油燈早已熄滅，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屋內簡陋的陳設和盧衍蒼白凝重的臉。

“轟??！”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在頭頂炸響！整個竹屋都隨之劇烈一震！緊接著，一道粗大的閃電撕裂夜幕，如同天神揮下的巨鞭，狠狠抽打在平臺邊緣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古樹上！

“咔嚓——?。。　?

令人心悸的斷裂聲響起！那棵需要數人合抱的巨樹，竟被這道狂暴的雷霆硬生生劈斷！燃燒著火焰的巨大樹干裹挾著萬鈞之勢，帶著凄厲的呼嘯，朝著盧衍所在的竹屋方向轟然倒塌砸下！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盧衍的咽喉！在這天地之威面前，他渺小得如同螻蟻！什么枯榮輪轉，什么柔韌劍意，在絕對的力量和速度面前，仿佛都成了可笑的笑話！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盧衍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在雷霆炸響的瞬間做出了反應！他猛地抓起膝上的烏沉柴刀，不是格擋，也不是逃跑——那巨木倒塌的范圍和速度，根本無處可逃！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根支撐竹屋主梁的、碗口粗的堅韌青竹！那根青竹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發出痛苦的呻吟，卻依舊頑強地支撐著屋頂！

枯榮輪轉之“意”在生死關頭瘋狂運轉！在盧衍眼中，那根支撐竹不再是死物，它的紋理、它的彎曲弧度、它在狂風中積蓄的勢能…所有細節都在剎那被捕捉、分析！

“就是現在！”

盧衍心中狂吼！在燃燒巨木即將壓垮屋頂的千鈞一發之際，他動了！

身體如同蓄滿勁力的弓弦，猛地向前一撲！手中的烏沉柴刀，不再是劈砍，而是化作一道凝聚了他全部心神、全部力量、以及對枯榮輪轉全部領悟的——刺！

這一刺，軌跡并非直線！而是帶著一種極其玄妙的、如同風中勁竹般的彎曲弧度！刀鋒破開狂暴的風雨，精準無比地刺向那根支撐竹靠近根部的一個極其細微的、在狂風中已然出現一絲松動和應力裂紋的節點！

這一刺，力量并非剛猛無儔！而是凝聚如針尖，帶著一絲源自枯榮壁的“枯寂”之意，瞬間滲透、瓦解那節點處已然瀕臨崩潰的纖維韌性！同時，刀鋒蘊含的那一絲“生機”之意，又如同催化劑，瞬間引爆了支撐竹在狂風中積蓄的、原本用于抵抗的龐大回彈勢能！

“嗤——噗！”

刀鋒如同熱刀切牛油，毫無阻礙地沒入那節點深處！

“嗡——轟！”

被刺中要害節點的支撐竹，在盧衍引爆其積蓄勢能的剎那，猛地爆發出遠超自身極限的恐怖回彈之力！整根支撐竹如同被壓到極限后驟然松開的巨弓，帶著沛然莫御的剛猛力道，向上、向外狠狠彈射而出！

“轟?。。?！”

燃燒的巨木主干狠狠砸下！然而，就在其即將徹底壓垮竹屋的瞬間，那根被盧衍以枯榮輪轉之“意”刺中要害、引爆勢能的支撐竹，如同一條憤怒的青色巨龍，以玉石俱焚的姿態，自下而上，狠狠撞在了巨木中段！

震耳欲聾的恐怖撞擊聲蓋過了風雨雷鳴！碎裂的木屑、燃燒的殘枝、斷裂的青竹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狂暴的氣流瞬間掀飛了竹屋本就搖搖欲墜的屋頂！

巨大的沖擊力讓燃燒的巨木下墜之勢猛地一偏！

“轟?。。　?

燃燒的巨木擦著盧衍那失去屋頂、只剩殘破框架的竹屋邊緣，狠狠砸在了平臺邊緣的空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平臺都劇烈震動，砸出一個深坑，火星和泥漿四處飛濺！

盧衍被爆炸般的沖擊波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撞在主屋堅實的竹墻上，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五臟六腑如同移位般劇痛。他手中的柴刀脫手飛出，插在不遠處的凍土里，兀自嗡鳴不止。

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和雪沫，無情地澆打在他身上。他躺在泥濘中，大口喘息，渾身劇痛，狼狽不堪。但他卻死死盯著那根已經徹底斷裂、冒著青煙的支撐竹殘骸，以及旁邊那棵燃燒的巨木，眼中沒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種極致的冷靜和后怕。

他做到了！在天地之威的生死壓迫下，他以枯榮輪轉之“意”為引，以柴刀為媒介，引爆支撐竹積蓄的勢能，四兩撥千斤，險之又險地改變了必死的結局！這并非硬撼，而是借力打力，是枯榮轉化的實戰運用！雖然代價慘重，但證明了他的路，是對的！

“咔嚓！”主屋的門被猛地推開。老陳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渾身散發著如同山岳般的沉凝氣息，雨水打在他身上，竟自動滑開。他看著外面一片狼藉的平臺，看著那燃燒的巨木和斷裂的支撐竹，最后目光落在泥濘中掙扎著想要爬起的盧衍身上，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震驚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引天地之勢，借草木之力…枯榮輪轉…好小子！”老陳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悶雷滾過，“凌無塵那小子，這次怕是看走眼了！”

就在這時，一道冰冷肅殺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劍鋒，瞬間刺破狂暴的風雨，籠罩了整個平臺！

凌無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平臺邊緣。他青布袍在風雨中紋絲不動，雨水在靠近他身體尺許處便無聲蒸發。他腰間的竹鞘長劍發出低沉的嗡鳴，目光如同寒冰利刃，先是掃過一片狼藉的現場，最后死死鎖定在泥濘中的盧衍身上，尤其是在那根斷裂的支撐竹和盧衍脫手插地的柴刀上停留片刻。

“擅自引動草木之勢，擾亂后山氣機…”凌無塵的聲音比這寒雨更加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盧衍！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