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悟劍枯榮、道之始途

竹林幽邃，曲折通幽。越往深處，空氣中流淌的劍意愈發玄妙莫測。那無處不在的鋒銳感并未消失，卻仿佛融入了某種更宏大的輪回韻律。時而如深秋寒潭，萬籟俱寂，肅殺枯寂之意彌漫，腳下落葉無聲化為齏粉；時而又似初春驚蟄，蟄伏的生機在凍土下悄然萌動，帶來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流躁動?？菖c榮，死與生，兩種截然相反又渾然天成的意境，如同陰陽魚般在這片古老的竹海中流轉、碰撞、交融。

盧衍緊握著冰冷的烏沉柴刀，將其當作唯一的依憑。他努力調動著后山劈柴時領悟的那一絲“柔韌”之意，心神如同繃緊的弓弦，小心翼翼地在這枯榮交替的意境潮汐中尋找著脆弱的平衡點。每一次枯寂之意涌來，都仿佛要凍結他的血液，抽干他的生氣；而生機勃發之時，又像要將他的心神點燃，拉扯入無序的躁動。他如同怒海孤舟，艱難地維持著心神的錨點，步履虛浮地跟在凌無塵身后。

懷中那枚沉寂的木雕，在深入竹林后，竟也產生了極其微弱的變化。那冰涼的觸感中，隱隱透出一絲與周遭枯榮意境相呼應的悸動，仿佛沉睡的兇獸被大道天音喚醒了一絲本能。它不再散發兇煞，卻像一塊冰冷的磁石，隱隱吸附、呼應著這片天地間流轉的枯榮偉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巨大的、近乎垂直的黑色石壁，如同亙古巨獸的脊背，突兀地矗立在竹林盡頭。石壁高逾百丈，通體黝黑，光滑如鏡，卻又布滿了無數深淺不一、縱橫交錯的天然紋理。這些紋理并非雜亂無章，而是構成了一幅宏大無比、玄奧莫測的天然圖卷！

石壁的左側大半區域，紋理粗糲、深峻，勾勒出的圖案如同虬結的枯枝、龜裂的凍土、風化的骸骨、崩塌的山岳，透著一股萬物凋零、生機斷絕的永恒枯寂之意。僅僅是目光觸及，便讓人心神沉重，仿佛看到了時光盡頭，萬物歸墟的終極景象。

而石壁的右下方，約莫占據三分之一壁面，紋理則變得相對柔和、蜿蜒，如同新生的藤蔓、流淌的溪澗、破土的嫩芽、舒展的葉片，散發出一種頑強不屈、生生不息的蓬勃生機。兩種意境在石壁中央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犬牙交錯的天然分界線，如同生與死的戰場，枯與榮的界碑！

這便是“枯榮壁”！

一股難以言喻的大道威壓，如同實質般從石壁上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空間?？諝夥路鹉蹋粑甲兊卯惓ＦD難。盧衍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神魂。他手中的柴刀變得無比沉重，幾乎要脫手墜地。識海中，那點微弱的心火在這股浩瀚的威壓面前，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熄。

凌無塵在距離石壁尚有百步之遙處便停下了腳步。他并未回頭，清冷的聲音穿透厚重的威壓傳來：“能走多遠，能看多久，是你的事。承受不住，便退，沒人會笑你。強行支撐，心神崩碎，便是自取滅亡?！闭f完，他便如石雕般靜立不動，青布袍在無形的威壓下紋絲不動，仿佛與這片枯榮天地融為一體。

盧衍深吸一口氣，那飽含枯榮意境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吞下冰火交織的利刃。他明白，這是真正的考驗，是那位神秘老者給予的“一線造化”，也是洗刷自身沾染妖煞、踏入道途的唯一機會！

他不再猶豫，頂著那浩瀚的威壓，一步，一步，向著那面象征著生死輪轉的巨壁走去。

十步，威壓倍增！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汗水瞬間浸透衣衫，又被枯寂之意凍結成冰碴。識海中枯寂死意彌漫，過往的慘痛記憶——青牛村的火光、張猛浴血的身影、村民的慘叫——被無限放大，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將他拖入絕望的深淵。他緊握柴刀，以“柔韌”之意堅守心神，如同礁石抵御浪潮，艱難前行。

五十步，生機之意開始顯現！如同寒冬里突然照進一縷微弱的暖陽。然而這生機并非滋養，而是帶著一種狂野的躁動，仿佛要將他的心神點燃，化作無序生長的野草！妖狼圖騰的暴戾、灰袍邪修的陰冷、木雕的吞噬欲望…種種負面情緒被生機勾動，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試圖將他拖入瘋狂的漩渦。盧衍咬破舌尖，劇痛帶來剎那清醒，以柴刀為錨，死死定住心神中那點“柔韌”的本源，如同狂風中的勁竹，彎曲卻不斷折。

七十步！枯榮交替的韻律驟然加??！左側石壁的枯寂死意如同萬載玄冰，凍結血脈神魂；右側石壁的蓬勃生機又似地心熔巖，灼燒焚燒意志！兩種極致的力量在盧衍體內瘋狂對沖、撕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要被撕裂成兩半，一半化作枯朽的塵埃，一半燃成無序的灰燼！劇痛深入骨髓，直抵靈魂！他七竅開始滲出細密的血絲，眼前景象扭曲模糊，耳邊是枯寂的哀嚎與生機的咆哮交織成的毀滅交響！

“放棄吧…歸于永恒沉寂…”

“燃燒吧…化作無邊野火…”

兩種充滿誘惑的魔音在識海中瘋狂回蕩。

盧衍的身體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步都搖搖欲墜。手中的柴刀重若千鈞，幾乎要脫手。他感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心神即將在這恐怖的撕扯中徹底崩解！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淹沒的剎那，他模糊的視線，死死鎖定了枯榮壁中央那條蜿蜒曲折、如同天塹般的分界線！

那條線，并非絕對的隔絕！在枯寂與生機的激烈碰撞之處，在那犬牙交錯的紋理縫隙間，他看到了！

在代表枯寂的粗糲紋理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碧綠苔蘚，如同不滅的星火，頑強地附著在冰冷的石縫中，汲取著微不足道的生機，對抗著永恒的荒蕪！

而在代表生機的柔和紋理邊緣，一片看似飽滿翠綠的葉片圖案旁，一道細微的、象征著枯萎的焦痕，如同命運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盛極而衰的天道至理！

**枯中有榮！榮中含枯！**

一個如同驚雷般的念頭，劈開了盧衍混亂瀕死的識海！后山劈柴時領悟的“柔韌”，在此刻被賦予了更深邃的含義！柔韌并非單純的彎曲退讓，而是在絕對的對立與重壓之下，尋找那一點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微妙平衡點！如同那石縫中的苔蘚，在枯寂中抓住一線生機；如同那葉片上的焦痕，在繁盛中銘刻衰亡的必然！

這不是對抗，而是…共存！是輪轉！

“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異響，從盧衍緊握柴刀的右手指尖傳來！并非柴刀劈砍，而是他心神劇震之下，那一點源自“柔韌”、此刻升華至“枯榮輪轉”的感悟，如同一點微弱的火星，無意識地、順著指尖，注入了那柄冰冷的烏沉柴刀之中！

柴刀那烏沉笨拙的刀身之上，竟瞬間浮現出兩道極其微弱、一閃而逝的奇異光痕！一道黯淡灰敗，帶著萬物凋零的死寂；一道微弱翠綠，蘊含著破土而生的生機！兩道氣息截然相反的光痕如同糾纏的游魚，在刀身表面一掠而過！

與此同時！

“嗡——！”

盧衍懷中那枚沉寂的狼形木雕，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熱！并非兇煞血氣，而是一種古老、滄桑、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生命本源的悸動！木雕狼眼處那道暗紅血紋，瞬間亮起，如同燃燒的炭火！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蠻荒蒼茫與生命韌性的氣息，轟然爆發！

這股氣息并未沖擊盧衍的心神，反而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竟與盧衍指尖注入柴刀的那一絲微弱枯榮感悟，以及眼前枯榮壁上浩瀚的意境，產生了某種玄之又玄的共鳴！

“轟隆——！”

整個枯榮壁仿佛活了過來！石壁之上，左側代表枯寂的區域，無數粗糲紋理驟然亮起灰白色的光芒，一股凍結萬物、終結一切的恐怖死寂劍意沖天而起！右側代表生機的區域，柔和紋理則爆發出翠綠欲滴的盎然光華，一股催發萬物、點燃生命的磅礴生機劍意隨之勃發！

兩道浩瀚磅礴、屬性截然相反的劍意并非對抗，而是在枯榮壁中央那條分界線上方，如同陰陽交融般，瞬間匯聚、碰撞、旋轉！

一道直徑丈許、灰白與翠綠交織纏繞、散發出毀天滅地又蘊藏無盡造化氣息的恐怖劍氣漩渦，在枯榮壁前憑空生成！漩渦中心，一點混沌初開般的奇異光點明滅不定！

漩渦產生的瞬間，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怖吸力驟然爆發！目標直指——盧衍！

“不好！”一直如石雕般靜立的凌無塵臉色驟變！他腰間竹鞘長劍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清越長鳴，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枯寂劍意瞬間爆發，試圖斬斷那吸力！

然而，那枯榮劍氣漩渦蘊含的大道偉力遠超想象！凌無塵那足以凍結金丹修士的枯寂劍意，竟如同泥牛入海，瞬間被漩渦吞噬、同化！他悶哼一聲，身形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吸力拉扯得向前踉蹌一步，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無比的神色！

盧衍更是首當其沖！他感覺自己渺小的身體和神魂，在這股源自枯榮壁、又被木雕引動共鳴的恐怖力量面前，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身體不受控制地被吸向那毀滅與造化并存的劍氣漩渦中心！死亡的陰影和未知的機遇同時降臨！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系于一線的瞬間！

“定?！?

一個蒼老、溫和、卻蘊含著天地至理的聲音，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悄無聲息地響起。

聲音落處，那狂暴旋轉、散發著毀天滅地氣息的枯榮劍氣漩渦，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按住，瞬間凝滯！恐怖的吸力戛然而止！旋轉的灰白與翠綠劍氣如同被凍結的琉璃，凝固在半空中，形成一幅驚心動魄卻又瑰麗無比的靜止畫面。

盧衍的身體被凝固在距離漩渦中心不足三尺的半空，狂暴的劍氣吹拂著他的頭發和破爛的衣衫，死亡的寒意與造化的暖流交織著沖刷他的身體，他卻動彈不得分毫，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凌無塵猛地回頭。

只見那位須發皆白、手持青翠竹杖的神秘老者，不知何時已靜靜立在他身后不遠處。老者臉上依舊是那溫和的笑意，澄澈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被定在空中的盧衍，以及他懷中那枚正散發著熾熱紅芒、狼眼血紋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的木雕。

“心有所感，引動壁魂，倒也不算太笨。”老者手中的青竹杖輕輕頓地，杖尖翠葉無風自動，散發出一圈圈比之前更加溫潤浩瀚的碧綠漣漪，如同無形的水波，溫柔地撫過那凝固的枯榮劍氣漩渦。

被碧綠漣漪觸及，那狂暴的劍氣如同被馴服的怒龍，灰白與翠綠的光芒迅速內斂、分離，重新化作兩道浩瀚的劍意洪流，如同倦鳥歸巢般，緩緩流淌回枯榮壁左右兩側的區域，最終徹底沉寂下去，仿佛從未爆發過。那恐怖的威壓也隨之消散。

“噗通！”盧衍失去吸力支撐，從半空中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冰冷的凍土上，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大口喘息，心有余悸。他手中的烏沉柴刀“哐當”一聲掉在一旁，刀身上那兩道一閃而逝的光痕早已消失無蹤。懷中的木雕也重新變得冰涼沉寂，狼眼血紋黯淡下去。

老者緩步上前，走到盧衍面前，低頭看著他。那澄澈平和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妄，直視盧衍識海中那點經歷了枯榮洗禮、雖微弱卻更加凝練堅韌的心火，也看到了他懷中木雕深處那古老而復雜的烙印。

“枯榮輪轉，本是天地至理。悟得一絲皮毛，便算過了叩心第一關?！崩险邷睾偷穆曇魩е环N撫慰人心的力量，“此物…”他手中的青竹杖輕輕點了點盧衍胸口，“既是枷鎖，亦是鑰匙。枷鎖易見，鑰匙…卻需在生死枯榮間自行尋覓。好自為之。”

說完，老者不再停留，拄著青竹杖，身影如同融入清風，再次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幽深的竹徑之中。

凌無塵走到盧衍身邊，看著地上狼狽喘息、眼神卻帶著劫后余生明悟的少年，又看了看那面重歸沉寂、卻仿佛蘊藏著無盡玄機的枯榮巨壁，沉默良久。他眼中的冰冷審視并未完全消散，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仿佛在重新評估著什么。

“能引動枯榮壁魂共鳴，雖借了外物之力，也算…你的造化?！绷锜o塵的聲音依舊清冷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師叔祖既已點明前路，日后如何，且看你能否握住那把‘鑰匙’?！?

他不再多言，轉身向著來路走去。

盧衍掙扎著爬起，抹去嘴角的血跡和臉上的塵土。他撿起地上那柄冰冷的烏沉柴刀，再次緊緊握住。這一次，刀柄粗糙的觸感傳來，不再僅僅是冰冷的金屬，仿佛還殘留著一絲枯榮輪轉的余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面如同天道豐碑般的枯榮壁，將“枯中有榮，榮中含枯”的感悟，連同那生死一線的驚悸與明悟，深深烙印在心底。

他沒有立刻跟上凌無塵，而是走到枯榮壁前，在代表生機區域的最邊緣，一塊不起眼的、覆蓋著薄薄苔蘚的巖石旁，用柴刀刀尖，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刻下了一道短短的、帶著微妙弧度的劃痕。

那劃痕很淺，很新，在浩瀚的枯榮壁面前微不足道。但它彎曲的姿態，卻隱隱透著一股在重壓下尋找生機、在繁盛中銘記衰亡的…柔韌與輪轉之意。

刻完，盧衍才轉身，拖著依舊疲憊卻步伐堅定的身體，跟上了前方那道青色的背影。竹林幽深，枯榮的韻律依舊在無聲流淌。他知道，叩開山門的第一步，已在生死枯榮間邁出。而懷中那枚冰冷的木雕，以及它所代表的未知兇險與造化，將是他未來道途上，永恒的伴身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