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山雨欲來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漿,無情地沖刷著盧衍狼狽的身軀。他躺在平臺邊緣的泥濘中,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被沖擊波震傷的臟腑,劇痛深入骨髓。凌無塵那“知罪”的冰冷喝問,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凍結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壓力。
老陳高大的身影堵在主屋門口,雨水在他身周尺許便自動滑落,形成一層無形的屏障。他并未立刻反駁凌無塵,只是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狼藉的現場、斷裂的支撐竹、插地的柴刀以及泥水中掙扎的盧衍身上來回掃視,黝黑的臉上肌肉繃緊,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擾亂氣機?”老陳的聲音粗糲沙啞,如同砂石摩擦,在風雨聲中卻異常清晰,“凌師侄,你眼里的氣機,是指這被雷劈了的樹,還是這被風掀了的屋頂?”他指了指那棵燃燒著、砸出深坑的巨木,又指了指盧衍那只剩下殘破框架的竹屋,“還是說,這娃兒為了活命,撬動了你青萍山后山一根破竹子的‘勢’,就犯了天條?”
凌無塵青布袍在風雨中紋絲不動,雨水無法近身。他目光依舊冰冷如劍,鎖定盧衍,對老陳的質問并未直接回應:“天地之勢,自有其律。凡俗妄引,必遭反噬。今日他借草木之勢偏開巨木,看似僥幸,實則已擾動此方天地枯榮流轉的微妙平衡。一絲漣漪,或可引滔天巨浪。此非危言聳聽,乃宗門戒律所載!老陳,你鎮守后山多年,當知其害!”
他的話語帶著金石般的鋒銳,引經據典,直指宗門戒律核心。那無形的威壓隨著話語彌漫,讓本就冰冷的雨夜更添幾分肅殺。
盧衍掙扎著從泥水中坐起,抹去臉上的雨水和血污。他抬頭,迎著凌無塵那如同寒潭深淵般的目光,沒有辯解,沒有求饒,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平靜:“前輩…說的是。盧衍…知錯。”他認的是“妄引天地之勢”的錯,至于活命之舉,在他心中,無錯!
“知錯?”凌無塵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知錯,便要擔責。”
“責如何擔?”老陳向前踏出一步,矮壯的身軀如同一座小山,擋在了盧衍與凌無塵之間,沉凝厚重的氣息隱隱與凌無塵的鋒銳劍意形成對峙。風雨在他身周形成一道無形的漩渦。“讓這剛撿回半條命的小崽子去填了那枯榮壁的裂縫?還是抽筋扒皮,祭了你那枯寂劍?”
氣氛瞬間緊繃!兩位強者的無形氣場在風雨中碰撞,空氣仿佛凝固,落下的雨點都變得遲滯扭曲。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青色流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魚,無聲無息地穿透狂暴的風雨,精準地懸停在凌無塵面前。流光散去,露出一枚小巧的青色玉符,玉符表面符文閃爍,散發出溫和卻不容忽視的靈力波動。
凌無塵冰冷的眼神微微一凝,伸手握住玉符。一道意念信息瞬間傳入他的識海。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松開,臉上那冰冷的肅殺之色雖未褪盡,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他收起玉符,目光掃過老陳,最后落在盧衍身上,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的審判意味:“師叔祖有令:枯榮輪轉,劫數自招。此子既引動枯榮壁魂,又沾染妖煞因果,其劫已至山門之外。罰其即刻隨我下山,入紅塵,了因果,凈妖煞。功成,或可入外門聽講;敗亡,便是其命數。”
師叔祖的法旨!
老陳聞言,身上那股沉凝厚重的氣息瞬間收斂,眉頭卻擰得更緊,看向盧衍的眼神充滿了復雜:“下山?了因果?凈妖煞?就憑他現在這半吊子的‘枯榮’皮毛?”
凌無塵不再理會老陳,目光如電射向盧衍:“給你一炷香時間收拾。此去非游山玩水,是血火殺劫。若懼死,此刻退出山門,還來得及。”說完,他轉身,面向幽深的竹林,負手而立,青布袍在風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絕世兇劍。
盧衍的心沉了下去,又猛地提了起來!下山?了因果?凈妖煞?這突如其來的命令,比凌無塵的問責更讓他心驚!他瞬間想到了那灰袍邪修怨毒的威脅,想到了木雕中蘊含的兇煞與古老秘密。這所謂的“劫”,恐怕早已在青牛村覆滅時就已注定!
懼死?他早已在風雪和血火中死過無數次!
一股混雜著悲愴、決絕和一絲渺茫希望的火焰,在他心底燃起。他掙扎著站起,不顧渾身泥濘和傷痛,對著凌無塵的背影,嘶聲道:“盧衍…愿往!”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三個字,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一炷香后。
盧衍換上了一身老陳找來的、同樣洗得發白的灰色粗布短打,雖然寬大不合身,卻比之前的破爛好得多。他將那柄救命的烏沉柴刀用粗麻繩緊緊綁在背后,冰冷的刀身緊貼脊骨,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懷中,那枚冰涼沉重的狼形木雕,被他用一塊干凈的粗布仔細包裹,貼身藏好。
凌無塵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吐出兩個字:“跟上。”身影一晃,便已沒入風雨交加的竹林小徑,速度快如鬼魅。
盧衍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傷處的隱痛,調動起枯榮輪轉之“意”,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和速度,咬牙緊跟上去。這一次,他不再是走向后山的雜役處,而是踏上了下山的路,踏入了那未知的血火紅塵。
離開青萍山劍意籠罩的范圍,外界的風雨顯得更加狂暴無情。山路濕滑泥濘,古木在狂風中如同妖魔般張牙舞爪。凌無塵的速度并未因惡劣天氣而減慢分毫,身影在崎嶇山道間飄忽不定,仿佛與風雨融為一體。盧衍拼盡全力,將枯榮之“意”運轉到極致,身體如同風中勁竹,在奔跑中不斷調整重心,卸去沖力,艱難地吊在凌無塵身后數十丈處,不至于被徹底甩開。
“吼——!”
一聲充滿暴戾氣息的咆哮,突然從前方密林深處炸響!聲浪滾滾,竟壓過了風雨雷鳴,震得林間樹葉簌簌落下!
凌無塵的身影驟然停在一棵虬結古樹的枝椏上,目光如電,穿透重重雨幕,鎖定了咆哮傳來的方向。盧衍也猛地停下腳步,背靠一棵大樹,心臟狂跳,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背后的柴刀刀柄。一股濃烈的腥臊惡臭,伴隨著狂暴的妖氣,如同潮水般從前方涌來!
“嘭!嘭!嘭!”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擂鼓,大地微微震動!密林深處,一道巨大的黑影撞斷碗口粗的小樹,轟然現身!
那是一只形似巨猿的妖獸!身高近丈,渾身覆蓋著青黑色的、如同鐵片般的鱗甲,雨水打在上面濺起無數水花。它雙臂奇長過膝,末端是閃爍著金屬寒光的利爪,每一次踏地都留下深深的泥坑。最駭人的是它的頭部,獠牙外翻,口角滴落著腐蝕性的涎水,一雙銅鈴般的猩紅獸瞳,充滿了純粹的殺戮與貪婪,死死盯住了樹上的凌無塵和樹后的盧衍!
“鐵鱗山魈!未開靈智,力大無窮,鱗甲刀槍難入,涎水劇毒,嗜血狂暴。”凌無塵清冷的聲音在風雨中清晰地傳入盧衍耳中,如同最冷靜的戰報分析,“你的第一課,看清它。”
話音未落,那鐵鱗山魈顯然被凌無塵那淡漠的態度徹底激怒!它猛地捶打自己覆蓋著鱗甲的胸膛,發出沉悶的“咚咚”巨響,腥臭的涎水四濺!隨即,它粗壯的后肢猛地蹬地,龐大的身軀如同一顆出膛的炮彈,裹挾著腥風和泥漿,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朝著凌無塵所在的古樹猛撲而來!利爪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
面對這兇悍絕倫的撲擊,凌無塵身形未動,只是腰間竹鞘長劍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嗡鳴。他甚至沒有拔劍!
就在山魈利爪即將觸及古樹枝干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的、仿佛能凍結萬物生機的枯寂劍意,以凌無塵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
方圓十丈之內,狂暴的風雨仿佛瞬間凝固!飄落的雨滴懸停在空中,形成無數細小的冰晶!撲擊而來的鐵鱗山魈,那狂暴嗜血的動作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一僵!它猩紅的獸瞳中,嗜血的光芒瞬間被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懼所取代!覆蓋全身的鐵鱗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
枯寂!絕對的枯寂!剝奪一切生機,凍結一切活力!
這并非針對盧衍時那種警告性的威壓,而是真正蘊含大道殺伐之力的枯寂劍意!僅僅是一絲氣息外放,便讓這兇悍的妖獸瞬間陷入僵直恐懼!
凌無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枯枝上消失,下一刻已出現在僵直的山魈頭頂上空。他依舊沒有拔劍,只是并指如劍,對著山魈那覆蓋著鐵鱗的猙獰頭顱,看似隨意地虛空一點。
“啵。”
一聲輕響,如同水滴落入寒潭。
一道凝練到極致、細如發絲的灰白色劍氣,自他指尖無聲射出,精準無比地刺入山魈頭顱鱗甲最薄弱的一處縫隙——那正是它因恐懼而本能收縮、導致鱗片微微翹起的瞬間露出的破綻!
“噗嗤!”
細微的入肉聲響起。那道灰白劍氣沒入山魈頭顱,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股極致的枯寂死意瞬間在其顱內爆發、蔓延!
鐵鱗山魈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震,猩紅的獸瞳瞬間失去所有神采,變得一片灰敗死寂。它那覆蓋著鐵鱗的強悍身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機和力量,轟然砸落在泥濘之中,濺起大片泥水,再無聲息。只有頭顱被劍氣刺入之處,一個不起眼的細小孔洞周圍,鱗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迅速擴散的灰敗之色。
從山魈暴起撲擊,到凌無塵虛空點指、劍氣斃敵,整個過程不過呼吸之間!快!準!狠!沒有華麗的招式,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對力量極致的掌控,對時機精準的把握,以及對“枯寂”劍意登峰造極的運用!
盧衍背靠大樹,渾身冰涼,握著柴刀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不是懼怕山魈,而是被凌無塵這舉重若輕、近乎于道的殺戮手段所深深震撼!這才是真正的劍修!這才是枯寂劍意的真正威力!自己那點皮毛,在真正的殺伐劍道面前,簡直如同兒戲!
凌無塵飄然落地,青布袍不染纖塵。他看也沒看地上山魈的尸體,目光轉向臉色蒼白的盧衍,聲音依舊平淡無波:“看清楚了?枯寂非蠻力,是洞察,是時機,是…直指本源的一擊必殺。你的‘枯榮’,空有其意,未得其神。想活命,先學會在生死間,找到那條‘線’。”
那條“線”!生死界限!破綻所在!力量核心!
盧衍心頭劇震,如同被一道閃電劈開迷霧!枯榮壁中央那條蜿蜒的界限,老陳劈柴時刀鋒切入紋理的軌跡,凌無塵劍氣刺入鱗甲縫隙的精準…所有的畫面瞬間貫通!枯榮輪轉并非空泛的道理,它最終要指向的,是在這殘酷的世界里,精準地找到那條分割生死的“線”,然后…一擊必殺!
他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雨水泥土氣息的空氣,眼神中的震撼逐漸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渴望所取代。
凌無塵不再多言,轉身繼續前行。盧衍握緊背后的柴刀,邁開依舊疼痛卻異常堅定的步伐,緊緊跟上。風雨依舊狂暴,山林深處,隱約傳來更多窸窸窣窣的異響,仿佛被山魈的血腥和凌無塵的劍意所吸引。
前方,山勢漸緩。風雨中,一片依山而建、燈火闌珊的簡陋坊市輪廓,在灰暗的天幕下若隱若現,如同巨獸蟄伏。喧囂的人聲、混雜著各種奇怪氣味的煙火氣,隔著風雨隱隱傳來。
青萍山外的第一站——黑石集,到了。
而盧衍知道,他真正的劫數,才剛剛開始。懷中那枚冰冷的木雕,在靠近這煙火人間的坊市時,似乎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