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光從窗簾縫里擠進來，斜斜地切在竹筒水杯上。杯底殘留的枸杞水已經干了大半，邊緣一圈深褐色的漬跡，像年輪一樣一圈圈縮緊。馮曜坐在床沿，右手虎口隱隱發麻，胃里的痛沒完全退，但比昨夜緩了些。他沒再碰胃藥，怕那鈷-60的污染還沒清干凈。

他伸手去拿水杯，指尖剛碰到底部，忽然頓住。

那圈枸杞漬，不知什么時候凝成了細小的晶體，陽光一照，泛出一點金光。他瞇起眼，湊近看——晶體排列得極細密，像是某種符號，又像一枚被壓扁的徽章輪廓。

視網膜邊緣，金線緩緩爬出，組成一行梵文。

【檢測到時間結晶】

【返還：牙科知識學識積累 30000分鐘】

一股熱流猛地沖進太陽穴，像是有人往他腦子里倒了一桶滾燙的鉛水。馮曜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晃，手撐住床沿才沒栽下去。耳邊嗡嗡作響，無數術語、解剖圖、臨床數據像潮水一樣涌進來——牙槽骨密度分級、??面受力模型、種植體微動閾值……全是他在三甲醫院時啃過的老本，可現在，這些知識不再是記憶，而是直接長進了他的神經。

他喘了口氣，額頭沁出冷汗。這感覺不像學習，像被硬塞進一個運行了三十年的診療系統，所有經驗都在瞬間激活。

他低頭看那杯，枸杞漬的晶體還在，金線已經退去。他慢慢把杯子放回桌上，手指微微發抖。

今天有場面試。

永康口腔，招聘特聘修復醫師。職位不高，但能進醫院系統，重新拿回執業資格的入場券。他昨晚在系統空間翻了三遍招聘啟事，確認這不是陷阱。可現在，腦子里塞滿了千倍返還的知識，他反而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裝成一個落魄的失業醫生。

他站起身，換下睡衣，套上那件麂皮夾克。鏡子前，他摘下玳瑁眼鏡，用袖口擦了擦鏡片——度數早就不準了，但他一直沒換。鏡片內側那圈枸杞漬的紋路還在，和杯底的晶體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他沒多想，戴上眼鏡，出門。

永康口腔在城東新區，一棟玻璃幕墻的獨棟小樓。前臺小姐掃了他一眼，登記后讓他去三樓會議室等。走廊鋪著軟地毯，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他路過一間診療室，門開著，里面擺著全套數字化牙科設備，CAD/CAM機、口掃儀、3D打印臺……全是當年他被開除時醫院還沒引進的新玩意。

他站在門口多看了兩秒。

“馮曜？”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回頭，是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胸牌寫著“王俊，技術總監”。王俊手里拿著他的簡歷，眉頭皺著，像是在看一份錯別字連篇的病歷。

“就你這履歷，還能來面試？”王俊語氣不冷不熱，“三甲醫院出來的？現在連個助理都難找，你還敢來應聘主治？”

馮曜沒接話，只點了點頭。

“行，跟我來。”王俊轉身就走，“考考你真本事。”

會議室里已經擺好一張長桌，桌上放著一塊大理石鎮紙、一把不銹鋼勺、一盒牙科探針，還有半個切開的哈密瓜——果肉金黃，籽粒分明。

“修復科最基礎的活兒，牙橋設計。”王俊坐下來，翹起腿，“沒設備，沒軟件，給你三十分鐘，做個模擬模型。能做出來，算你有點東西。”

馮曜站在桌前，沒動。

王俊冷笑：“怎么，嚇住了？當年在大醫院拿高薪的時候，沒想到今天要拿哈密瓜當牙模吧？”

馮曜抬手，拿起桌上的聽診器——不知誰落在這兒的。他輕輕敲了敲大理石鎮紙，聲音清脆。他閉了下眼，系統空間里，三千小時的臨床模擬訓練數據自動調出，神經圖譜在腦子里展開，和大理石的紋路重疊在一起。

他睜開眼，拿起勺子，開始挖哈密瓜。

果肉被一點點削成拱形結構，連接處削得極薄，卻穩穩立著。他又用探針在瓜瓤上刻出牙根窩的形態，再用瓜皮切成薄片，貼合在橋體邊緣，模擬牙齦包裹。整個過程沒看王俊一眼，手穩得不像個失業十年的人。

王俊的臉色變了。

“你……這是按什么標準做的？”

“懸臂式固定橋。”馮曜聲音平得像在念病歷，“左側第二前磨牙缺失，??力傳導路徑優化，橋體厚度控制在1.8毫米，避免斷裂。”

“你拿哈密瓜當牙槽骨？”

“密度接近。”馮曜把最后一片瓜皮貼好，退后一步，“材料有限，只能模擬。”

王俊站起來，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眼神從輕蔑變成警惕。他伸手想碰模型，馮曜突然開口：

“別碰。瓜肉含水率高，觸碰會導致微變形。”

王俊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這時，馮曜太陽穴又是一陣脹痛。系統返還的知識還在持續滲透，像無數根細針在扎他的腦神經。他眼前閃過一串數據流，手不受控制地又拿起探針，在哈密瓜橋體內部輕輕刻了幾道紋路。

等他回神，模型已經完成。王俊沒再說話，只叫了助理來拍照記錄。

“等通知吧。”他最后看了馮曜一眼，轉身走了。

馮曜站在原地，緩了兩分鐘，才拿起外套準備離開。他走到樓梯口，手插進衣兜，指尖碰到個硬物。

他愣住。

掏出來一看，是一枚老舊的義齒，瓷牙泛黃，邊緣有磨損，像是從某個人嘴里取下來的。可他記得很清楚——剛才面試時，他兜里什么都沒有。

他捏著義齒，指腹摩挲內側。那里有刻痕，極細，像是用針尖一筆筆劃出來的。

他瞇起眼，借著走廊的燈光看清了內容：

“永康口腔-馮某，協議義齒，編號YK-2307”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匯款日期：每月23日，終身有效”

馮曜的呼吸頓了一下。

他沒再往前走，轉身拐進消防通道。樓梯間沒人，他靠在墻上，把義齒翻來覆去地看。這東西不可能是現實物品——面試現場沒提供任何義齒，王俊也沒碰過他。唯一的解釋，是系統返還的產物。

可系統為什么返還這個？

他想起昨夜那枚牙醫徽章，想起CT片背面的“虹景苑地下冷凍庫”，想起前妻離婚時那句“你走吧，別再聯系我”。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就是在永康口腔的大廳，她穿著干洗過的米色風衣，站得筆直。

他把義齒塞回兜里，走下樓。

外面天色陰了下來，風卷著落葉貼著地面跑。他穿過一條小巷，準備抄近路回家。巷子口有個垃圾箱，他路過時，眼角掃到箱沿卡著半張廣告傳單。

他停下。

傳單上印著永康口腔的LOGO，下面是優惠項目列表。可吸引他的是右下角——一行手寫的鉛筆字，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畫的：

“23號，別去學校食堂”

字跡很熟。

他猛地想起女兒筱筱的課本。上周他去她寄宿學校送生活費，翻過她的練習本，每一頁的頁腳都畫著類似的符號，有時是箭頭，有時是數字，最多的就是“23”。

他攥緊傳單，抬頭看天。

巷子上方，兩棟樓之間的縫隙里，一片云緩緩移開，漏下一束光。那光正好照在他衣兜上，兜里的義齒邊緣，反射出一道細如發絲的金線。

他把手伸進口袋，指尖觸到義齒內側的刻痕。

風突然停了。

他的拇指正順著“每月23日”那行字來回摩挲，指腹能感覺到刻痕的深淺——第一個“2”比后面的數字深，像是被人反復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