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結(jié)束后，賓客們陸續(xù)離開。

塞繆爾卻沒有走。

他等到大廳里只剩下收拾殘局的仆人時，才找到了正在窗邊看著夜色的李維。

“李先生，今晚謝謝你！”塞繆爾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復雜的意味，有感激，也有警惕。”

“我只是在維護我的投資。”李維淡淡地回應。

“他們對你越來越倚重了。但也有人……越來越警惕你。他們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

“警惕我的貪婪，還是警惕我的能力？”

塞繆爾沒有回答，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

“英軍有一批最新的褐貝絲滑膛槍，很快會從英國運抵波士頓，補充給駐軍。我們需要知道準確的船名、抵達時間，以及從碼頭倉庫到軍營的運輸路線。”

李維接過紙條，沒有看。

“這是你們對我的考驗？”

“是我們的……請求。”塞繆爾艱難地吐出這個詞，“報酬，可以商量。”

送走心事重重的塞繆爾，李維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安德魯·蓋奇又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他似乎一直在等塞繆爾離開。

“那個熱血青年，跟你談自由了？”安德魯懶洋洋地開口，歷來睡眼惺忪的眼睛卻有了久違的精光。

“他想從我這里買一些東方的茶葉。”

“是嗎？你的茶葉，他喝得出味道嗎？”安德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從自己的絲綢馬甲里，也掏出了一張折疊好的信箋。

“我叔叔也有筆生意想和你談。他想知道，最近波士頓市面上短缺的硫磺和硝石，都流到誰的倉庫里去了。”

硫磺和硝石，是制造火藥的關(guān)鍵原料。

李維接過第二張紙條，同樣沒有打開。

安德魯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別讓我們失望。總督府需要朋友，但從不和愚蠢的人做朋友。”

等到這個敵友難料的副官離開后，巨大的宴會廳里，只剩下李維一個人。

菲奧娜無聲地從宴會廳外走過來，為他披上一件外衣。

李維輕輕拍了拍菲奧娜的背，與她并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左手邊，是塞繆爾留下的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對英軍新式滑膛槍的渴求。

右手邊，是安德魯轉(zhuǎn)交的信箋，要求他查出城中火藥原料的最終流向。

兩張紙，像是兩份早已寫好結(jié)局的判決書。

他低頭看著桌上那副被眾人玩弄過的牌九，象牙潔白，烏木漆黑，像極了這片土地上涇渭分明的兩股勢力。

而他，是那個坐莊的人。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讓這兩方，永遠在自己的牌桌上賭下去。

李維伸出手，將一枚黑色的牌和一枚白色的牌，并排立在了桌子中央。

一刻鐘后。

他從懷里掏出另一張牌九擲出，將桌上的兩張牌九盡數(shù)擊倒。

“菲奧娜，去把芬恩和謝默斯叫來！”

……

芬恩和謝默斯很快就到了。

獨眼的芬恩大步流星，皮靴踩在楓木地板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身上還帶著碼頭的咸腥和酒館的煙草味。

謝默斯則像一堵沉默的墻，跟在他身后，腳步幾乎沒有聲音，他習慣性地站在陰影里，將自己融入環(huán)境。

“先生，有什么活兒？”芬恩的嗓門很大，打破了廳內(nèi)的寂靜。

李維沒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桌上的兩張紙條。

“一個客戶要我們偷一批貨，另一個客戶要我們找出誰在買另一批貨。”

他用商業(yè)術(shù)語概括了眼下的絕境。

“這兩筆生意，我們都不能接，但又都不能拒。”

芬恩撓了撓他那戴著眼罩的左眼，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困惑。

“干他娘的，那就都不理他們！”

“那我們就會被兩邊一起干掉。”李維的語氣平淡，陳述著一個事實。

他看向謝默斯。

“謝默斯，你怎么看？”

壯碩如熊的男人只是簡單地回應，“但聽先生安排。”

李維用指關(guān)節(jié)在桌面上敲了三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似乎在整理思緒。

“我從不相信任何的巧合。槍和火藥，在同一時間點成為問題，這本身就是個問題。”

李維輕輕扣上了菲奧娜給自己披上的衣服，眼神轉(zhuǎn)向芬恩。

“碼頭上，你的人脈最廣。我要你查一艘英軍的軍火船，近期會到港。別去管船上裝了到底多少槍，那是軍方機密，碰了會死。”

“我要你查具體是那艘船、船長是誰，他的背景，他的習慣，他欠了誰的錢，他在哪個酒館有自己的專座。”

芬恩那只獨眼眨了眨，立刻明白了關(guān)鍵，查貨物是找死，查人才是生路。

“明白，先生。波士頓的碼頭，沒有不透風的墻。”

低下頭的時候，他的獨眼里閃過些許興奮的光。這種具體的的任務，遠比思考那些彎彎繞繞的陰謀更合他胃口。

李維的視線又移到謝默斯身上。

“謝默斯，總督府要我找硫磺和硝石，但我們不找貨。”

“硫磺和硝石，這些東西很扎眼，直接去追查貨物，等于告訴所有人我們在干什么。換個思路，查錢。”

“錢？”

“對，錢。你讓你手下那些新收編的小子們，找出最近是哪些人在用現(xiàn)金，小批量，高頻率地從黑市上買東西。”

“這種人，我們稱之為幽靈買家，但幽靈也得花錢。我要你把這些‘幽靈’的臉給我畫出來。”

“我不需要知道他們買了多少，我要知道付錢的是誰，錢從哪里來。”

最后，李維看向菲奧娜，她已經(jīng)停下了手中的活，靜靜地站在一旁。

“菲奧娜，你的賬本做得很好。但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一個賬房，而要學會做一個分析師。”

李維從懷里拿出一本小冊子，是博伊爾之前整理的波士頓黑市商品價格記錄。

“你要整理過去半年，波士頓所有違禁品，特別是火藥原料的市場價格波動。然后，想辦法去搞到英軍駐地每個團的軍餉發(fā)放日期。把這兩份東西，放在一起看。”

菲奧娜的眼眸微微抬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沒有多問。

三人領(lǐng)命而去，空曠的大廳里又只剩下李維。

他拿起桌上那兩張紙條，走到壁爐前，將它們一同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里。

紙張卷曲，變黑，最終化為灰燼。

這是一道選擇題，偏偏每一個選擇都是死局。

他不想做選擇，他要做的是挖出那個出題的人。

得了命令的芬恩，大步走出橡樹灣莊園的大門，晚間的涼風吹散了他腦中因“玉露”而起的些許醉意。

李維那些關(guān)于“客戶”和“生意”的繞口令讓他頭疼，但任務本身卻簡單直接，正中他的下懷。

這片土地上，沒有什么地方比碼頭更藏污納垢，也沒有什么地方比碼頭更消息靈通。

他成了三人中進展最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