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心外科病房的走廊只剩下消毒水味和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答聲。楊悅靜坐在病床邊,借著壁燈的微光數(shù)著兒子平穩(wěn)的呼吸。小核桃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影,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曲線像條溫順的河流,總算褪去了白天的湍急。
她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指尖觸到一片溫?zé)帷_@幾天神經(jīng)始終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直到剛才護士來測過血氧,說各項指標(biāo)都符合術(shù)前標(biāo)準(zhǔn),她才敢松半口氣。
沙發(fā)上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楊悅靜轉(zhuǎn)頭看過去。黃誠歪在沙發(fā)里睡著了,白大褂隨意搭在扶手上,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皺的藍(lán)色手術(shù)服。他大概是熬了太久,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擰著,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深,下頜線繃得很緊,像是在夢里也在跟什么較勁。
住院部的沙發(fā)本就窄小,他一米八幾的個子蜷在里面,顯得格外局促。一只手虛虛搭在腹部,另一只手攥成拳,指節(jié)泛白。楊悅靜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片新鮮的壓痕,是昨天給小核桃做檢查時,被孩子無意識攥出來的。
她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把搭在扶手上的白大褂給他蓋上。剛伸出手,黃誠懷里忽然滑下來一張紙,“啪嗒”一聲落在地板上。
紙張很舊,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毛,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突兀。楊悅靜彎腰去撿,指尖觸到紙面的瞬間,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是五年前的離婚協(xié)議書,抬頭處“男方:黃誠女方:楊悅靜”的字跡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記得這份協(xié)議。簽字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冷天,民政局走廊的風(fēng)灌進領(lǐng)口,黃誠的聲音比風(fēng)還冷:“財產(chǎn)我什么都不要,盡快簽字吧,別耽誤彼此。”她當(dāng)時哭得喘不上氣,怎么也想不通,前一天還在給她剝橘子的人,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楊悅靜捏著紙的手微微發(fā)顫,指尖幾乎要嵌進粗糙的紙頁里。她想把這東西扔進垃圾桶,就像扔掉那些被眼淚泡爛的夜晚,可不知怎的,手指卻不聽話地翻動起來。
背面有字。
是黃誠的筆跡,她認(rèn)得。一筆一劃,寫的全是她的名字——“楊悅靜”。密密麻麻,從紙頁頂端排到底端,有的用力太猛劃破了紙,有的寫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在最底下,壓著一行更深的字跡,墨跡已經(jīng)發(fā)烏,卻依舊清晰:
“如果她愿意,我等一輩子。”
楊悅靜的呼吸猛地頓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喉嚨。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上來,砸在紙頁上,暈開了那行字的邊角,也暈開了她刻意塵封的記憶。
原來他留著這個。
原來那些冰冷的字句背后,藏著這樣的東西。
“你……”一個沙啞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楊悅靜驚得手一抖,離婚協(xié)議飄落在地。
黃誠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撐著沙發(fā)扶手站起來,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像紙。他的眼神慌亂得像個被抓包的孩子,下意識想去撿那張紙,卻被楊悅靜搶先一步踩在腳下。
“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發(fā)顫,卻努力維持著最后的強硬,“黃誠,你告訴我,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就刀槍不入。可這一行字,輕易就擊潰了她用無數(shù)個深夜筑起的心墻。那些被她強行壓下去的疑問,那些午夜夢回時反復(fù)咀嚼的“為什么”,此刻像潮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黃誠站在原地,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fā)出聲音。他看著楊悅靜通紅的眼睛,看著她腳下那張承載了太多秘密的紙,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悅靜……”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有些事,我該告訴你了。”
他走過去,在她面前半蹲下來,視線與她平齊。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有些卑微,完全不像那個在手術(shù)臺上冷靜果決的黃醫(yī)生。
“你還記得我爸嗎?”他問,指尖微微蜷縮,“你見過他一次,在我們訂婚宴上,他當(dāng)時還笑著說,要等孫子滿月酒喝你釀的梅子酒。”
楊悅靜點點頭。黃誠的父親是個溫和的老人,那天穿著熨帖的中山裝,給她塞了個厚厚的紅包,說:“我們家阿誠性子冷,以后要勞煩你多擔(dān)待。”她當(dāng)時還笑著說“他對我挺好的”,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黃誠,確實是會對她笑的。
“我爸走的時候,才五十四歲。”黃誠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壓抑的痛,“擴張型心肌病,遺傳病。從確診到走,不到兩年。他最后半年都是在病床上過的,全身水腫,連呼吸都要靠呼吸機,看著我媽的眼神,全是愧疚。”
楊悅靜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黃誠父親去世了,卻從不知道具體的病因,黃誠從來沒跟她說過。那時候他們剛離婚不久,她是從共同的朋友那里聽到的消息,當(dāng)時只覺得唏噓,現(xiàn)在想來,時間線似乎對不上……
“離婚前三個月,我拿到了我的體檢報告。”黃誠抬起頭,眼底布滿紅血絲,“超聲顯示左心室已經(jīng)開始擴大,基因檢測結(jié)果和我爸一模一樣。”
轟——楊悅靜只覺得腦子里像炸響了一道驚雷。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那段時間黃誠總是躲著她。他加班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就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她煮的湯他一口沒動過,甚至連她碰他一下,他都會像觸電似的躲開。她以為是他不愛了,以為是感情淡了,原來……
“你孕吐最厲害的那段時間,我剛拿到診斷書。”黃誠的聲音開始發(fā)顫,“你抱著馬桶吐得眼淚直流,我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手腳冰涼。我看著你日漸隆起的肚子,每天都在想,萬一這孩子遺傳了我的病怎么辦?萬一我像我爸一樣,走得那么早,留下你們娘倆怎么辦?”
他的手指插進頭發(fā)里,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我查了無數(shù)資料,看到那些遺傳病孩子的家庭,父母帶著孩子全國各地求醫(yī),耗盡積蓄最后還是人財兩空。我不敢想,不敢想你要經(jīng)歷這些。你那么愛笑,那么怕麻煩,我怎么能讓你一輩子耗在我這個病秧子身上,耗在一個可能隨時會垮掉的孩子身上?”
“所以你就跟我提離婚?”楊悅靜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黃誠,你就是這么保護我的?用最傷人的方式,把我推開?”
“我沒辦法。”黃誠的眼眶也紅了,“我試過疏遠(yuǎn)你,你以為我故意晚歸,故意對你冷淡,其實我是怕多看你一眼,就舍不得放手。那天在民政局,你哭著問我是不是有別人了,我差點就繃不住了。悅靜,我怎么可能有別人?那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讓你走得徹底一點,怎么讓你恨我,這樣你以后才能過得好一點。”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藥瓶,倒出幾粒白色的藥片在手心:“這三年,我一直在吃靶向藥。每三個月復(fù)查一次,每次看到指標(biāo)穩(wěn)定,我都覺得,或許我還有機會。我不敢找你,怕我的病還沒控制住,怕給不了你和孩子穩(wěn)定的生活。我只能拼命工作,拼命治病,我想等到有一天,我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你面前,告訴你我沒事了,我能照顧你們了……”
藥瓶滾落在地,藥片撒了一地。黃誠忽然抓住楊悅靜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著薄薄的襯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像擂鼓一樣,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切。
“你摸摸,它現(xiàn)在還在跳。”他的聲音哽咽著,“為了你,為了小核桃,它一直在努力跳。”
楊悅靜的手指被他胸口的震動燙得發(fā)麻。那些被誤解的歲月,那些獨自扛過的艱難,那些午夜夢回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在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原來不是不愛,而是愛得太沉重,沉重到他選擇用傷害的方式來“保護”。
可這保護,對她來說,是另一種剜心的痛。
“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她猛地抽回手,眼淚洶涌而出,“黃誠,你憑什么覺得我會怕?你以為我是那種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嗎?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帶著小核桃去做心臟彩超的時候,看到別的孩子都有爸爸抱著,我有多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黃誠任由她的拳頭砸在自己胸口,一聲不吭,只是眼眶紅得更厲害,“都是我的錯,悅靜,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小核桃三歲那年,半夜發(fā)燒到四十度,驚厥抽風(fēng),我抱著他在急診室排隊,腿都軟了。”楊悅靜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自傷,“那時候我就想,黃誠你這個混蛋,你怎么能把我們丟下……”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黃誠一把抱住。他的懷抱很緊,帶著消毒水和淡淡的藥味,還有一種讓她無比熟悉的、屬于他的氣息。他的身體在發(fā)抖,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滾燙的眼淚落在她的頸窩。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他反復(fù)呢喃著,像個迷路太久的孩子,“以后再也不會了,悅靜,再也不會了……”
病房里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哭聲,和監(jiān)護儀依舊規(guī)律的滴答聲。小核桃翻了個身,咂咂嘴,又沉沉睡去,似乎并未被這場遲來的坦白驚擾。
楊悅靜沒有推開他。五年的怨恨像座冰山,在這一刻被滾燙的眼淚融化了一角。她不知道該原諒,還是該繼續(xù)恨,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脹。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啞得厲害:“你的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黃誠的身體僵了一下,慢慢松開她,用手背擦了擦臉,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控制得還行,這兩年復(fù)查指標(biāo)都挺穩(wěn)定的。醫(yī)生說,只要按時吃藥,注意休息,活到正常壽命沒問題。”他頓了頓,補充道,“只是……不能太累,情緒也不能太激動,不然可能會誘發(fā)心動過速。”
楊悅靜想起小核桃手術(shù)那天,他走出手術(shù)室時扶著墻滑坐在地的樣子,想起林薇說的“他上周會診時心率又飆到 130”,心忽然揪緊了。
原來他說的“配得上”,是這個意思。原來他這三年,一直在和看不見的敵人作戰(zhàn)。
她看著黃誠眼下的青黑,看著他手背上因為頻繁輸液留下的淺褐色針孔,忽然說不出一句指責(zé)的話。
黃誠從沙發(fā)縫里摸出一個小小的藥盒,遞給她:“這是我現(xiàn)在吃的靶向藥,副作用是有點掉頭發(fā),還有點低血壓,不過都能忍受。”他又從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沓檢查報告,“這是最近半年的復(fù)查結(jié)果,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別的醫(yī)生看。”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小心翼翼,像是在呈上自己全部的底牌,任由她審視。
楊悅靜沒有接,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昏黃的壁燈光線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這張臉,她愛過,也恨過,刻在心里五年,從未真正忘記。
“明天手術(shù)……”她吸了吸鼻子,移開視線,看向病床上的兒子,“你一定要保證他沒事。”
黃誠立刻點頭,語氣無比鄭重:“我以醫(yī)生的名義向你保證,小核桃一定會沒事的。”他頓了頓,聲音放軟了些,“也向你保證,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會再瞞著你。”
楊悅靜沒說話,彎腰撿起地上的離婚協(xié)議,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自己的包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留著,或許是想提醒自己,這段感情曾經(jīng)有多痛,或許是想記住,這個男人笨拙到可笑的深情。
黃誠看著她的動作,眼里閃過一絲緊張,卻沒敢多問。
窗外的天色漸漸泛白,走廊里開始有護士走動的聲音。新的一天要來了,小核桃的手術(shù),也近了。
楊悅靜站起身,走到病床邊,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兒子,輕聲說:“我去洗把臉。”
她走出病房,在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里用冷水撲了撲臉。鏡子里的女人眼眶紅腫,臉色憔悴,卻眼神清明。
五年的心結(jié)解開了一角,可未來的路,依舊模糊。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黃誠,不知道該如何向小核桃解釋這一切,更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還能回到過去。
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墻,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了微光。
洗手間的門被輕輕推開,黃誠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件疊好的外套:“早上有點涼,披上吧。”
楊悅靜看著他遞過來的外套,那是她當(dāng)年給她買的深藍(lán)色沖鋒衣,他居然還留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披在肩上。
外套上有淡淡的樟腦丸味,還有一種讓她安心的、屬于他的氣息。
兩人并肩走回病房,誰都沒有說話,卻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在空氣中彌漫。
走到病房門口時,黃誠忽然停下腳步,輕聲說:“悅靜,不管你信不信,這五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楊悅靜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推門走進了病房。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光帶。小核桃翻了個身,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大概是做了個好夢。
黃誠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知道,坦白只是第一步,要想重新贏回她的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他的身體,能不能支撐他走完這條路,還是個未知數(shù)。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的心臟,正平穩(wěn)而有力地跳動著,為了里面裝著的兩個人,努力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