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住院部的走廊剛被消毒水沖刷過,瓷磚地面泛著冷白的光。楊悅靜把小核桃抱上推床時,孩子還攥著那個恐龍玩偶,睫毛上掛著沒睡醒的水汽:“媽媽,手術后就能吃南瓜粥了嗎?”
“能,”楊悅靜幫他理了理病號服領口,聲音盡量放得輕快,“黃叔叔說,做完手術就讓護士阿姨給你熱南瓜粥。”她避開“爸爸”兩個字,指尖卻在觸到孩子后背時微微發(fā)顫——那里有顆和黃誠一樣的痣,是她當年給小核桃洗澡時發(fā)現(xiàn)的,當時抱著孩子在浴室哭了整整半小時。
推床被推向手術室時,黃誠穿著綠色手術服從走廊盡頭走來。他換了副無框眼鏡,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吹叫『颂視r,他腳步頓了頓,伸手輕輕碰了碰孩子的額頭:“別怕,叔叔很快就把你送出來?!?
小核桃眨眨眼,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叔叔的眼鏡滑了?!?
黃誠的動作僵了半秒,抬手推了推眼鏡,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帶著點悶笑:“謝謝小核桃?!?
楊悅靜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指尖相觸的地方,忽然想起五年前黃誠給她做孕檢時的樣子。他也是這樣,穿著白大褂,戴著同款眼鏡,在 B超單上圈出那個小小的孕囊,低聲說“像顆小核桃”。那時陽光透過診室窗戶落在他發(fā)頂,他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
手術室的門緩緩合上,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像一把鎖,將楊悅靜的心也鎖在了里面。她沿著冰涼的墻壁滑坐在長椅上,雙手插進頭發(fā)里。走廊里很靜,只有電子屏上滾動的手術信息在無聲閃爍,“心外科黃誠先天性心臟病封堵術”這行字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林薇穿著麻醉師的綠色手術服走過來,手里拿著個保溫杯,看到楊悅靜時腳步頓了頓,語氣聽不出情緒:“黃誠今天早上沒吃早飯,我給他帶了點巧克力,等會兒手術間隙讓他墊墊。”
楊悅靜沒抬頭,聲音悶悶的:“他有低血糖?”
“嗯,”林薇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擰開保溫杯蓋子,“他這病就這樣,不能餓,不能累,情緒還不能激動。昨天為了小核桃的手術方案,在辦公室熬到后半夜,我去送文件時,看到他在偷偷吃速效救心丸?!?
楊悅靜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角。她想起昨天黃誠給她看的那些手術成功率表格,字跡工整得像打印的,原來背后是這樣的光景。
“你別誤會,”林薇忽然笑了笑,聲音里帶著點自嘲,“我不是來跟你搶什么的。黃誠心里有誰,我比誰都清楚。當年他爸走后,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三天,出來就跟我提了分手,說‘給不了任何人未來’。我糾纏了兩年才明白,他不是不愛,是不敢愛?!?
她把一塊包裝完好的黑巧克力放在楊悅靜面前:“等他出來,讓他吃了吧。這手術最少要四個小時,他扛不住?!?
林薇走后,走廊又恢復了寂靜。楊悅靜捏著那塊巧克力,包裝紙的棱角硌得手心發(fā)疼。她想起黃誠昨天深夜說的話——“不能太累,情緒也不能太激動”,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三個小時后,手術室的燈突然滅了一半。
楊悅靜猛地站起來,心跳瞬間飆到嗓子眼。她沖到門口,隔著玻璃往里看,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快速移動,器械碰撞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尖銳得像針。
一個護士匆匆跑出來,臉色發(fā)白:“家屬在嗎?孩子術中突發(fā)大出血,需要緊急備血!”
“什么?”楊悅靜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怎么會這樣?不是說微創(chuàng)手術很安全嗎?”
“是罕見的血管畸形,術前檢查沒發(fā)現(xiàn)……”護士語速飛快,“黃醫(yī)生正在處理,需要你簽一下同意書!”
楊悅靜接過筆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視線落在“術中可能出現(xiàn)休克、臟器衰竭”的字樣上,眼前一陣發(fā)黑。她仿佛看到小核桃渾身是血地躺在手術臺上,看到黃誠當年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時冷漠的臉,那些被強行壓下去的恐懼和怨恨,在這一刻洶涌而出。
“我簽!”她咬著牙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破了紙張,“讓黃誠一定要保住我兒子!必須保??!”
護士跑進去后,手術室的門再次關上。楊悅靜背靠著墻壁滑坐在地,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她不怕自己吃苦,不怕一個人帶孩子,可她不能失去小核桃,那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的時鐘指向十二點。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楊悅靜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像掉進了冰窖。
突然,手術室的燈全滅了。
楊悅靜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過去。門開了,醫(yī)生護士推著手術床走出來,小核桃身上蓋著藍色的布單,臉色蒼白,但胸口起伏平穩(wěn)。
“手術很成功?!敝轴t(yī)生摘下口罩,聲音帶著疲憊的笑意,“黃醫(yī)生處理得很及時,孩子失血不多,已經脫離危險了?!?
楊悅靜撲到床邊,握住小核桃冰涼的手,眼淚再次涌上來,這次卻是熱的。
這時,黃誠才從里面走出來。他的手術服上沾著幾點暗紅的血跡,口罩掛在下巴上,臉色白得像紙,額前的碎發(fā)全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他剛走兩步,突然身子一晃,扶著墻滑坐在地。
“黃誠!”楊悅靜的心猛地揪緊,沖過去想罵他“怎么搞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顫抖的呼喊。
她蹲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白大褂的下擺全濕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他的嘴唇發(fā)紫,呼吸急促,一只手緊緊按著胸口,指節(jié)泛白。
“我沒事……”黃誠抬起頭,對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發(fā)顫,“手術很成功,小核桃沒事了?!?
他突然抓住楊悅靜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著濕透的手術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劇烈的心跳,像擂鼓一樣,震得她指尖發(fā)麻,甚至能感覺到那心跳快得有些失序。
“你聽……”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眼神卻亮得驚人,“它為你跳得有多慌。”
楊悅靜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看著他因為呼吸困難而微微張合的嘴唇,看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明白林薇為什么說他“連自己都顧不好”。
這個在手術臺上冷靜得近乎冷酷的男人,這個把所有脆弱都藏起來的男人,原來也會害怕,也會崩潰。
“你是不是又心動過速了?”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伸手想去摸他的額頭。
黃誠沒躲,任由她的手觸到自己滾燙的皮膚。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些,卻依舊緊緊攥著她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剛才……看到小核桃出血的時候,”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未散的后怕,“我差點以為……差點以為要失去你們兩個了?!?
他的眼眶紅了,是那種強撐了太久終于卸下防備的紅。楊悅靜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那點殘留的怨懟,忽然就煙消云散了。
護士推著搶救車跑過來,給黃誠測血壓、聽心率,低聲說:“黃醫(yī)生,心率 140,血壓 85/50,得去做個心電圖。”
黃誠卻沒動,只是看著楊悅靜,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你不走,我就不去。”
楊悅靜又氣又急,卻偏偏狠不下心。她轉頭對護士說:“先給他吸氧,我在這兒看著?!?
護士給黃誠戴上氧氣面罩,又遞過來一粒白色藥片:“黃醫(yī)生,把這個吃了,能緩解心率?!?
黃誠看了一眼藥片,卻沒接,只是看著楊悅靜。楊悅靜無奈,只好拿起藥片,又倒了杯溫水,送到他嘴邊:“吃了。”
他這才乖乖張嘴,像個聽話的孩子。
小核桃被推去 ICU觀察,楊悅靜跟著看了一眼,確認兒子呼吸平穩(wěn),才回到走廊。黃誠已經好多了,靠在墻上閉目養(yǎng)神,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wěn)了不少。
“我讓護士給你訂了點粥?!睏類傡o在他旁邊坐下,聲音放輕了些,“等會兒吃完,去做個心電圖?!?
黃誠睜開眼,眼底的紅血絲淡了些:“你不怪我了?”
楊悅靜沒回答,只是從包里拿出那個皺巴巴的藥盒——是昨天他給她的靶向藥:“這個藥,副作用很大嗎?”
“還好,”黃誠笑了笑,“就是掉頭發(fā),你看?!彼麚荛_額前的碎發(fā),露出一小塊稀疏的頭皮,“不過醫(yī)生說停藥后會再長出來?!?
楊悅靜看著那塊頭皮,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這五年,雖然辛苦,但至少身體健康,而黃誠,卻一直在和病魔搏斗。
“以后不許再熬夜了?!彼龥]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說完又覺得有點別扭,別過臉看向別處。
黃誠卻笑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好,聽你的。”
護士送來了粥,是清淡的小米粥。楊悅靜舀了一勺,吹涼了遞到黃誠嘴邊。他愣了一下,隨即乖乖張嘴,喉結滾動著,眼里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淡了些,空氣里彌漫著小米粥的清香。
楊悅靜看著黃誠蒼白卻帶著笑意的臉,忽然覺得,或許有些裂痕,真的可以慢慢愈合。
只是她沒看到,黃誠在低頭喝粥時,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的隱痛還沒完全散去。他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心內科主任發(fā)來的消息:“阿誠,你的復查報告出來了,心肌擴張比上次明顯,下周來我辦公室一趟,可能需要調整用藥方案。”
黃誠看著消息,眼底閃過一絲憂慮,但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他抬頭看向楊悅靜,又露出了溫和的笑:“粥很好喝?!?
有些事,他想,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她。等小核桃徹底康復了,等她對他多一點信任了,再慢慢說吧。
畢竟,他已經失去過一次,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可能失去她的風險了。
走廊盡頭,林薇站在陰影里,看著這一幕,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開。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機屏幕亮著,是她剛才給黃誠做的簡易心電圖——ST段有輕微抬高,是心肌缺血的征兆。
她編輯了一條消息,發(fā)給心內科主任:“主任,黃誠今天術中突發(fā)心動過速,建議盡快安排他做全面檢查?!?
發(fā)送成功后,她刪掉了信息記錄,快步走向手術室。有些守護,不需要讓任何人知道。
而走廊里,楊悅靜正低頭給黃誠擦嘴角的粥漬,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黃誠看著她的發(fā)頂,嘴角的笑意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陽光穿過走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