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江思容也是如此。

她感覺自己不是在主持節(jié)目，而是在和一個神交已久卻初次見面的友人，開始了一場觸及靈魂的酣暢淋漓的深談。

在讀《青春之歌》時，她心中有些原本模糊的、難以言狀的感觸，在這一場深談中，漸漸地，變得清晰、精準了起來。

當陳旭談到林道靜與余永澤決裂的必然性時，她立即補充：“這種決裂，不僅是情感上的，更是信仰上的分道揚鑣。一個人只愿茍且于一隅的安樂，另一個卻不顧一切投身在理想的洪流。”

而她的話音剛落，陳旭便自然地接上：“所以，余永澤的悲劇便在于，他愛的只是那個他理想中的妻子林道靜，卻無法理解她追求‘理想主義’的靈魂。”

盧遠航臉上的冷笑早已消失不見，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十五分鐘到了，江思容也剛好說出了最后一句。

話音落下，她竟然還有些意猶未盡。

無論她說的是什么，他都能瞬間理解，并精準而自然地接過去。

這讓她整個人有一種被包容被理解的釋然，就像赤祼地躺在湖面上，卻無需擔心會不會沉下去。

又好像走進一座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每一樣事物，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親切得不能再親切，自由得不能再自由，即便陷入黑暗，也仍然能夠自如地四處行走。

這種舒暢與愜意的感覺，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體驗到。

江思容的心中無比歡喜，白皙的臉頰泛起一抹動人的紅暈，她忍不住抬頭看著陳旭，露出一個淺笑，竟透出幾分天成而不自知的嫵媚。

不少學生都看呆了。

陳旭問：“怎么樣？”

她用力點頭：“很好。”

“既然這樣，我們就直接開始錄了？”

“嗯，”江思容點點頭，對角落里一個學生打了個手勢，“小林，去上盤新帶子，我和陳旭同學要準備正式錄音了。”

錄完了音。

江思容倒回帶子，又從頭至尾仔細地聽了起來。

十五分鐘后，她摘下耳機，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小林，你記得讓王老師聽一遍，等他那里通過，明天下午就可以正式播出了。”

那個叫“小林”的學生笑著說：“放心吧，你們簡直是完美搭檔，王老師那邊肯定也不會有問題。”

接著，江思容又對另一個女生說：“小方，等王老師那邊過了，你再寫幾張通知，貼到公告欄里，明天下午五點，我們的新欄目“文學鑒賞”準時開播，請有興趣的同學記得到時收聽。”

陳旭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看著嬌怯怯羞答答的一個，但到正事時，卻意外冷靜，指揮若定。

他笑了笑：“現(xiàn)在沒我的事了吧，我能走了嗎？”

江思容“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陳旭身上，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兒，卻沒有要動的意思。

她驀地想起了什么，白皙的臉頰瞬間染上一層薄紅：“陳旭同學，那個……我們出去說吧。”

走出廣播站，風帶著一絲涼意。

見四周無人，江思容才有些赧然地小聲開口：“是這樣，我的身上沒帶那么多錢……”

這時候的二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自然不可能隨身帶著。

陳旭笑了，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用急，下次再給也行。”

“不、不……”她連忙搖頭，小聲說，“答應你了的，欠著不太好，你要是有空，陪我回一趟宿舍，我把錢拿給你，怎么樣？”

頓了頓，她說：“我的宿舍就在31號樓，和你的隔著不遠，也算順路吧。”

“那行。”

“你等我一下，我先回廣播站說一聲，再拿一下包。”

片刻后，江思容抱著包，小跑地出來了。

“走吧。”

廣播站離學生宿舍挺遠，差不多要橫穿大半個燕大。

兩人隔著約半米距離，并肩沿著一條石頭小徑向西步行，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與草坪，就看到了未名湖。

此刻正是黃昏，湖光塔影，鐘亭落霞，美不勝收。

有不少學生在湖邊，有人坐在長椅上安靜的看書，有人在繞著湖邊慢跑背英語單詞，還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

風送來不知誰在朗誦詩歌的聲音。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是郭陸生所寫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燕京》，他是朦朧詩早期的代表性詩人，在燕大很受歡迎。

想起自己就是在這里聽到陳旭念的詩，江思容不禁下意識地笑了一下。

也許，這就是某種冥冥中的注定？

接著，她又想到什么，輕聲問道，“對了，陳旭同學，下一期的主題，你有什么想法嗎？”

“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嗯……下一期我想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柯察金，對同學們應該還是很有教育意義的，怎么樣？”

陳旭直截了當：“不怎么樣。”

她一怔，“為什么？”

“這本書大家讀得太多了，廣播新聞也講了無數(shù)遍，太難出新意了。你的欄目叫‘文學鑒賞’，要做的是引領(lǐng)，而不是重復。”

“引領(lǐng)？”江思容咀嚼著這個詞，抬眸看向他，“那你覺得，講什么合適？”

陳旭笑了下：“比如，現(xiàn)代詩。”

“現(xiàn)代詩……”江思容的目光一亮，試探地問，“舒婷的那首致橡樹怎么樣？”

“是一首好詩，”陳旭點了點頭，又說，“不過，光一首《致橡樹》，可能不夠撐起時長，還得再來幾首。”

這樣和人邊走邊聊的感覺，尤其是一個才見過第二次面的人，讓江思容覺得很奇妙。

她淺淺笑道：“既然我說了《致橡樹》，那第二首，自然要由你來定了。”

陳旭沉吟了下，說，“這樣吧，下一期干脆做成舒婷專題，就叫，橡樹與船：舒婷詩歌中的覺醒與遠航。我們將她的幾首代表作，比如《雙桅船》、《致橡樹》、《神女峰》，都推薦給大家了解一下。”

“橡樹與船……覺醒與遠航……”

江思容抱著包，心怦怦跳動。

初時的天，意外涼爽，涼風吹起她的頭發(fā)，她的目光柔軟而明亮，“沒錯！一棵樹，一艘船，一座山峰！一個講獨立人格的‘覺醒’，一個講奔赴理想的‘遠航’，一個講遠航中，堅貞不渝的等待與犧牲！”

她輕輕笑了起來，自語道：“這個主題確實挺好的。”

又走了一段路，紅磚墻的圖書館出現(xiàn)在了眼前。

江思容想到什么，輕聲問：“之前聽你說，你在寫小說？”

陳旭隨口答：“是啊。”

她神色一正，清了清嗓子地道，“不知我有沒有機會，拜讀大作？”

“什么大作小作，”陳旭被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逗笑了，“等發(fā)表了，再給你看。”

她眨了下眼，輕聲說：“那我相信，一定會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