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廣播站。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一臺三洋牌錄音機中，磁帶正沙沙轉(zhuǎn)動，喇叭里傳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正慷慨激昂地朗誦著那首膾炙人口的《海燕》。

突然，一只纖手伸過來，輕輕按下了停止鍵。

咔噠一聲，播放鍵彈起。

聲音也隨之中止。

那只手收了回去，順手將一縷垂下的頭發(fā)挽到了耳后，然后便露出了一張白皙姣好的鵝蛋臉，眉眼溫靜清涼，有種空谷幽蘭般的美。

在她的對面，坐著個頗為帥氣的青年，單手支著桌面，笑吟吟地說，“怎么，來咱們播音站面試的這么多男同學，連一個能入咱們江大播音員耳朵的都沒有？”

他的手指戳了下錄音機，“這位同學當初可是想報廣播學院的，多標準的播音腔，和新聞也差不多了吧，還不中你的意？”

“是挺標準的，”江思容搖了搖頭，用她那溫柔恬靜又纏綿繾綣的嗓音道，“但不是我想要的感覺。”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

她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清雅秀美的眉眼垂著，模樣像是在思考，片刻后，才緩緩地說：“我希望……這個聲音里有故事，有溫度，也有感情。能讓聽到的人不知不覺地跟隨他，投身進入文字描繪的世界……太標準的普通話，或許反是個缺點。”

“除此之外，我們站的新欄目既然叫文學鑒賞，所以，我還希望這個人在文學上最好有很高的素養(yǎng)，這樣我們在主持的時候，可以通過相互討論，觀點碰撞，聊出些新鮮有趣的東西，而不是干巴巴地對著稿子念下去。”

“你說的確實有道理，”青年贊同，隨即又嘆氣道，“可你這兩個要求，要同時滿足在一個人的身上，太難了吧。況且，下周五就要開播了，還得預(yù)留出熟悉稿子和磨合的時間……”

望著她姣好白皙的臉，他的目光中閃過一抹希冀，試探地問，“要不……咱倆先搭檔試試？等以后你找到比我更合適的，再換掉我，怎么樣？”

江思容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猶豫會兒，才說：“再等兩天吧，還沒有合適的人選的話，就按你說的辦。”

聽到這個回答，青年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又瞥了眼墻上的掛鐘。

“哎呀，都快八點了，咱們該走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廣播站。

青年扭頭看著江思容，她個子纖瘦，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到小腿的長裙，夜風吹動她的發(fā)絲，讓她看起來像朵在夜風中搖曳的小小白蘭，楚楚可憐。

“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了，我先不回宿舍，”江思容斂著眸，疏疏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一個人隨便走一會兒，吹吹風。”

青年猶豫了幾秒，看著她疏離又柔弱的模樣，還是把“我陪你”三個字咽了回去。

不用太著急，欲速則不達。

反正他和她同在播音站，有大把單獨相處的機會。

時間久了，她自然會一點點接受他的心意。

……

……

夜風拂過湖面，帶來一絲屬于初秋的涼意。

除了細微的蟲鳴，四周幾乎沒有多余的聲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陳旭閉目，睜開，徐徐張口。

第一個音節(jié)吐出的瞬間，眾人又都愣住了。

因為寂靜，所以陳旭的聲音清晰分明。

也正因此，他們才注意到，他的音色竟格外動人。

既有年輕人的清亮，卻又有幾分如歲月沉淀后生出的穩(wěn)厚。

非要比喻的話，就仿佛是一塊在清泉中浸潤千年的沉香木，初聞時是泉水的冷冽，細品之下，卻有溫潤的木質(zhì)香氣緩緩彌散開來，沉靜而悠遠。

他們的注意力不禁更集中了幾分。

“《春江花月夜》，唐，張若虛。”

而當他這一句話剛說完，不少同學又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張若虛？

這個名字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非常陌生。

唐朝有名的詩人里，有這一位嗎？

就連曹文宣的眉毛也輕輕挑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意外。

不過，他們的茫然也很正常。

在整個唐朝，張若虛僅存詩兩首。

《春江花月夜》就是其中之一。

長期以來，張若虛和這首《春江花月夜》都一直被文學史忽略。

直至幾十年前，聞一多先生盛贊此詩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更賦予其“孤篇蓋全唐”的文學地位，它才逐漸引起文學界的注意。

但現(xiàn)在沒有網(wǎng)絡(luò)，它又沒進入中學教材，所以，聽過它的年輕人仍不算多。

陳旭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yīng)，他看著月光下的湖面，緩緩開口吟誦：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僅僅是第一句，一股雄渾闊大、氣象萬千的意境便撲面而來！

眾人明明是坐在未名湖畔的草地上，可在這一刻，他們眼前的卻仿佛不再是湖，而是一條浩浩湯湯、奔流不息的春日長江！

江水浩蕩，一路向東，最終與一片蒼茫大海融為一體，邊界不分。

這就是“春江潮水連海平”！

緊接著，就在這水天一色中，一輪明月，忽地從海與天的交接之處，噴薄而出！

它不是從云層后，也不是從天幕中，而是與潮水一同“生”出來！

就這一句，便讓所有人都失神了。

居然還有如此氣魄宏大、文采斐然的絕美詩章？！

此刻，所有的眼睛都緊盯著陳旭，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尤其是那些女生們，眼中閃爍著光彩，一瞬不瞬。

陳旭原本就英俊的面孔，在她們的眼里，此刻已經(jīng)熠熠生輝。

而駱一和，則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猛地閉上雙眼，又倏然睜開，翕動嘴唇，無聲地跟著念了一遍：“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緊接著，陳旭念出了第二句，“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每一個字，都如被月光浸潤，空靈悠遠，韻味十足。

漸漸地，眾人仿佛忘記了自己身在燕園，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呼吸。

他們的眼前，心中，腦海里，只剩下那無邊的江海。

以及——

那一輪和潮水共生的千古明月！

與此同時，江思容正沿著小路，不疾不徐地往未名湖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