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沒等陳旭走出院子，張秀茹已經像只小鳥般地從背后撲來。

“怎么一個人走了，等等我呀，”她脆生生地嚷著，又很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插進了他的臂膀里，“昨天說好的，我送你到車站。”

陳旭乜了她一眼，差點兒譏笑出聲。

公交車站的位置，就在兩人上班的路上。順道的事，在她的口中，仿佛有多特意一般，也是了不起。

張秀茹的手插在陳旭的手臂和側胸之間，感受著從丈夫的身體里散出來的暖意，還能隱約聞到他的氣味，這種感覺莫名地讓她很歡喜，結婚都一年多了，也分毫不膩。

陳旭卻有點不爽了，他想將手臂抽出來，可才剛動了一下，張秀茹便將他挽得更緊了些，甚至是以一種整個人都近乎是貼在他身上的姿勢，跟著他向前移著。

作為男人，陳旭若是真的下定心要甩開她的手，自然也不難。

可現在，四周還有不少要趕去上班的鄰居。

陳旭只能暫時作罷，任由她挽著，側頭看了她一眼。

從結婚第一天起，她就是這樣。

除非是極為正式的場合，只要兩人一塊兒出行，她就一定會緊緊地挽住他。人再多的地方，也不例外。

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所有權。

盡管在陳旭，包括絕大多數人的眼里，即便是夫妻，在公共場合用這樣的姿勢，也未免太過親密了。

可張秀茹從來不在乎，甚至視若無睹。

因為她是一貫自我中心的，只要她自己高興，絕不去在意別人的想法或眼光。

“喲，秀茹，你和陳旭都結婚一年多了吧，怎么還跟剛處對象似的，成天膩乎在一塊兒啊！”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中年女人打趣道。

“王姨早呀，”張秀茹彎著眼說，“兩口子感情好不是應該的嘛，你和劉叔叔的感情也很好呀！”

又有一人沖她招呼：“早飯吃了沒有？”

“吃了吃了，吃的面條！”她笑瞇瞇地回。

她從小在這里長大，只要不是這幾年新入廠的工人，大多都認識她。

她生的漂亮，在外人的面前又總是臉帶甜笑，說話動聽，所以很討人喜歡。即便偶爾不慎露出了刁蠻任性的一面，大多數人只覺得她率真可愛，無傷大雅。

是啊，就連和她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丈夫，也是直到死，才看清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又有人問：“陳旭，你今天要去高考吧？”

陳旭還沒說話，張秀茹已經搶著回答了：“對，今天第一天。”

“一共考幾天啊？”

“三天呢，要考到九號。”

“這么熱的天，也怪辛苦的。”

“嗯，我也覺得。”

“對了，萬一陳旭考上了，可就成大學生了啊，可了不起。”

張秀茹瞥了陳旭一眼，甜甜地笑著說：“對呀，那時候，我就是大學生的媳婦兒了！”

聞言，陳旭的唇角卻牽起了一個譏諷的弧度。

前世知道他沒考上時，張秀茹毫無失落，反而說這樣更好，她就不會和他分開好幾年了。

兩人從家屬區里出來，走上了大路。

陳旭眺目四望。

現在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

而再過一會兒，它甚至會發黑——遠處幾個高聳入云的水泥煙囪，很快就會噴出一柱柱巨大的黑煙。

并且在未來的很多年里，這一帶的空氣中都充斥著大量煙塵，各類呼吸道疾病的發病率居高不下。

直到十幾年后，才引起重視，漸漸恢復清潔干凈。

周圍的建筑也同樣灰不溜秋，基本都是家屬區那樣低矮破舊的平房，路邊密密麻麻布滿了電線桿和電線，在陳旭的記憶中，它們要過三四年才會變成一棟棟樓房。

馬路倒是鋪了，但路上沒有機動車，只有行人和絡繹不絕的自行車。

大部分人身上的衣服基本以灰藍色的工作服為主，但也偶有一些愛漂亮的姑娘，會在辮子上、脖子上系著或紅或黃的絲巾，十分打眼。

盡管現在的一切和幾十年后完全無法相比。

但所有人的臉上，幾乎都帶著笑容。

陳旭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狄更斯的那句名言。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這是個草萊初辟的時代，也是個日臻興旺的時代。

這是個大多數人都一窮二白的年代，也是個理想的風帆還沒被金錢的洪流沖毀的時代。

人人都洋溢著興致，充滿著熱情，他們覺得自己的腳下永遠會是一條通往光明未來的坦途。沒有任何人能預料到，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世界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

十幾分鐘后，公交車站到了。

雖然一大早，車站里卻已經聚了不少人。大多是和陳旭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女，背著書包或者拎著帆布包，顯然都是去參加高考的。

陳旭將胳膊從她挽著的手中抽了出來。

“我到了，你去上班吧。”

張秀茹卻沒動，大眼睛望著他，朝他笑：“還早呢，等你上車了，我再走也來得及。”

陳旭淡淡道：“不用了，你走吧。”

雖然時間還早，但到底是最熱的七月份，陽光已經有些明亮炙熱了起來。

張秀茹便會錯了意，以為陳旭心疼她，怕她被太陽曬著了，左右看了下，便一把拉起了他的大手，將他拽到了旁邊的一片樹蔭下。

“這里就涼快了，是不？”她嫣然一笑地說完，又從口袋里摸出手絹，當做小扇子，在臉頰前輕輕扇著風。

一路走來，她臉頰嫣紅，鼻尖上也多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兒，愈發顯得嬌艷如滴。

“這幾天真的好熱，聽說上海那邊有廠子在賣電風扇了，就是難買得很，托關系都不一定買得到呢……”張秀茹雙眼明亮，語氣憧憬地道，“等過兩年，我們也能弄到一臺就好了……”

她是素來話很多的，思維也比常人跳躍，下一秒，話題便換了一個。

“還有，聽說解放電影院要放新電影了！叫什么……《瞧這一家子》！回頭我們一塊兒去看吧？”

陳旭迎上她期待的目光，卻只是平靜的說道，“考完再說。”

“哦，那好吧。”她又想起什么，“對了，今天下班以后，我要到我爸媽那去洗澡，晚一點才回來啊。”

“嗯。”

幾分鐘后，一輛公交車從遠處緩緩地行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