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經沉入海平面，天色昏暗，只有一線殘紅被風浪切碎，染在海面上，像一層即將熄滅的血色。

塞琳扶著【黑牙號】的欄桿，望向東方。

那片海域此刻已經安靜下來，但她耳邊仿佛依舊能聽見火炮轟鳴的回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她咬了咬牙齒——那一幕真是噩夢般的景象：

火光一口氣撕開風暴，炮彈像是從海底鉆出的惡靈，每一輪齊射都像把死亡往她懷里推近。

她低頭看看自家船體，雖有損傷，但遠不如那艘【血鴉號】。

那艘旗艦此刻停靠在荒島暗影旁，黑紅船體被煙火熏得狼狽不堪，桅桿還帶著焦痕，甲板上人影稀稀落落，整條船就像一只羽毛被燒焦的鴉。

——幸虧，他的炮火沒有集中在我身上。

這念頭讓她心里一陣后怕，連指尖都微微冰冷。

忽然，瞭望手傳來旗語消息：

【血鴉號】召集頭領們，前去商議。

塞琳收了目光，換上冷漠的神情，命人放下小艇。

海風帶著暮色撲面而來，腥濕味鉆進鼻腔，槳聲在浪里顯得沉重。

塞琳單手扶著船沿，另一只手撫過腰間的細劍。

不遠處，另一艘小艇緩緩靠近。

天色太暗，看不清船上人的臉，但那粗野的嗓音卻十分熟悉：

“喲，塞琳！還活著啊？”

是【銅鱗號】的船長，和她平級的頭領之一，伊格納茨。

他咧嘴笑著，露出一口不齊的黃牙：

“那個小子……媽的，他的炮也太可怕了！我在甲板上都快尿出來了！”

塞琳斜睨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譏諷：

“怎么？你不是號稱鐵皮銅頭嗎？怎么連幾顆炮彈就嚇破膽了？”

伊格納茨嘿嘿干笑：

“鐵皮也經不住那種轟法啊。塞琳，你別裝了，你難道真不怕？”

海風吹動她的發絲，塞琳垂眸，心底的膽怯瞬間被揭開，讓她格外惱怒。

這個薩比伊格納茨，怎么不去死！

不行，不行，我得優雅，不能跟他那種人一樣粗魯。

短暫調整心情后，塞琳冷聲回應：

“早知道該直接沖向商船隊。上面有人是我安排的……

若是他們趁機造反，我們現在掌控整個商船隊，那小子也不敢隨便開炮。”

“哈哈，真會做夢。”伊格納茨大笑，

“你說的臥底，怎么沒動靜？怕不是早就被人剁成魚餌了吧？”

塞琳的臉色沉了下來，諷刺像針一樣扎在心頭。

她咬了咬牙，聲音冷硬：

“閉上你的臭嘴。少在瑪利亞大人面前胡說。”

伊格納茨眼神一閃，訕訕笑了笑，沒再多說。

塞琳心里暗自松口氣，甚至有一絲快意——至少在這點上，她壓過了這個莽漢。

若能在瑪利亞面前表現出得體和冷靜……也許，將來換做自己坐在那張將軍椅上，也未嘗不可。

兩艘小艇靠上【血鴉號】，海盜們放下軟梯。

甲板上的氣息壓抑而低落，殘破的船體像一首悲愴的挽歌，提醒著所有人他們敗退的事實。

塞琳攀著軟梯，海風從背后撲來，吹得衣袍獵獵。

她心里正琢磨著要如何安慰瑪利亞，或許帶上幾分同情，幾分勸慰。

——今日承受最大炮火的是她的旗艦，她現在肯定悲傷憤怒極了。

可就在船長室大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塞琳愣住了。

昏暗的船長室里，燭火微微搖曳。

瑪利亞正端坐在椅子上，高挑的身影像一只仍在展開雙翼的夜鴉，眼眸泛著暗紅的光。

她抬眸看向塞琳與伊格納茨，嘴角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竟滿面春風，神情輕快。

完全不像是剛剛敗退的將軍，反倒歡愉地像是……

瑪利亞開口了，她朱唇微張，道：“李維是個大威脅。”

“李維是大~威脅！”維克斯張牙舞爪地對著會議室內所有人道。

海面風平浪靜，陽光從鑲金邊的高窗里潑灑進來，把長桌上的葡萄酒和銀器照得閃閃發光。

仿佛這是一次慶功宴，而不是敗退之后的商議。

然而，會議室里的空氣卻沉重壓抑。

塞琳推門走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維克斯站在桌邊，滿臉漲紅，雙手張開，比劃著炮口轟鳴的姿勢：

“你們根本沒見過！那火炮一齊開火，天都要被撕開

！風暴都被他打得低下頭！那不是一艘商船，那是一頭怪物！”

他嗓音嘶啞，卻刻意把語調抬高，像個在市井酒館里吹牛的弄臣。

塞琳頓時停下腳步。

她原本是打算陳述自己在風暴中近距離對抗的親眼經歷，好讓眾人明白李維的可怕。

但此刻，看著維克斯在那兒表演，她只覺得惡心。

——如果我開口，豈不是成了附和他的幫腔？

她絕不愿意在眾人面前低他一頭。

她抿唇，靜靜坐下，把視線投向別人。

伊格納茨哈哈大笑，雙手捶桌，聲音像銅鐘一樣震響：

“對！維克斯說得沒錯！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種炮火！

媽的，鐵皮銅頭，挨上一輪也成了碎片！”

維克斯得了幫襯，更是眉飛色舞。

戈爾曼卻冷冷插話，他的光頭在陽光下泛著油光：

“少夸張了。可那小子確實是威脅。港口一役，我輸得不冤。

他的船結實、火力強，帶的水手也死戰不退。我們必須把他當成真正的敵人。”

話音落下，霍克與巴頓都沉默著，低著頭，眼神里有一抹掩不住的畏懼。

新提拔的馬利克神色卻平靜，像一塊石頭，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塞琳悄悄望向桌首的漢斯。

海盜王靠在椅子上，手指輕輕敲擊扶手，面無表情。

看不出贊同還是輕蔑。

——漢斯大人的態度才最要緊。

他若是忌憚李維，我該表現謹慎；若是把那小子當跳梁小丑，我便該顯得冷笑無畏。

她暗暗咬唇，心思飛轉。

爭吵很快升溫。

索倫一把捶桌，怒聲道：

“你們看不出來嗎？他把我們耍了！故意聲稱要決戰，實際上鉆風暴營救商船！

那不是魯莽，是心機！他的船速快、纜索好、水手技術高超——再加上炮火兇猛，我們的船都得吃虧！”

維克斯立刻舉手補充，聲調尖銳：

“對！他的火力幾乎追得上【黑珍珠號】！

二打一？三打一？沒用！他會一邊航行一邊開火，我們連靠近都難！你們信不信？！”

說完，他眼神朝瑪利亞那邊掠去。

塞琳心口猛地一緊，立刻把這目光曲解成了對自己的嘲諷。

她冷笑一聲，開口：

“我看啊，你這是嚇破膽了，索性給李維磕頭投降算了。”

“是！”維克斯竟坦然點頭，神色肅然，

“我就是打不過他！所以才請你——塞琳——帶隊去剿滅他。”

會議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望向塞琳。

她胸口仿佛被人猛地捅了一刀，血液直沖面頰，羞憤得說不出話來。

她咬牙，卻只吐出幾個支支吾吾的音節，臉色一片煞白。

——維克斯這個混蛋！

——他是在逼我當眾出丑！

忽然，瑪利亞開口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黑紅羽毛隨呼吸微微晃動，眼眸暗紅：

“李維……的確是個英雄。熱血，勝利，耀眼。

可英雄向來如此——在自己的輝煌里盲目前行。”

她的聲音像海風吹拂過鴉翼，帶著危險的輕盈。

維克斯張了張嘴，戈爾曼也皺眉欲言。

就在此時，漢斯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

“讓她說下去。”

空氣驟然一緊，所有人屏住呼吸。

陽光透過窗格，落在瑪利亞微笑的臉上。

那笑容，仿佛預告著一場盛大戲劇即將開場。

“我們不能放走英雄。讓英雄圓滿退場，是對我們這些配合的不尊重……更何況，包廂里的那位貴賓，大概也不會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