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將林虎那艘狼狽的小船推回到清軍陣前，也帶回了朱慈炯最明確的回答。

望著渾身濕透、抖如篩糠、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林虎，施瑯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甲板上一片死寂，所有的清軍都從那發精準的、極盡羞辱的炮擊中，讀懂了對方的態度。

“給臉不要臉?！?

許久，施瑯從牙縫里擠出這五個字。

他的最后一絲耐心，被這兜頭澆下的冷水徹底澆滅，取而代之的，是身為一方統帥的滔天怒火。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不再有半分的從容，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全軍，升戰旗！”

“既然敬酒不吃，那本官今日，便請他朱慈炯，嘗嘗罰酒的滋味！”

嗚——！

蒼涼而悠長的號角聲在清軍艦隊中響起，上百面印著“清”字的大旗與各式官階的令旗迎風招展，一時間，海面上殺氣騰騰，旌旗如林。

“大人，敵船火炮犀利，我軍若是正面強攻，只怕傷亡慘重……”副將吳啟憂心忡忡地提醒道。

“本官知道！”施瑯厲聲打斷他，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遠方那五艘如同鐵鑄堡壘般的巨艦，

“本官沒瘋到要用弟兄們的血肉去跟他們的鐵彈硬碰！”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下達了一連串精心計算過的指令。

“命令！左右兩翼，所有哨船、鳥船，立刻散開，形成兩面包夾之勢，向前突進！

不必吝惜炮火，給本官把聲勢造起來！

他們的任務，不是擊沉敵艦，而是襲擾！是分散他們的火力！是用我們最不值錢的船，去消耗他們最金貴的炮彈！”

“中軍，所有主力福船，分為前后兩隊！前隊頂上去，吸引他們的正面炮火！

后隊待命，一旦前隊撕開缺口，立刻跟上，接舷肉搏！本官不信，他那幾艘船，能有多少人！”

這套戰術，不可謂不老辣。

施瑯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和劣勢。

裝備差，那就用數量來彌補。

他要用最不值錢的“蟻群”，去消耗對方的體力和彈藥；

用最堅固的“龜殼”去承受最猛烈的打擊；最后，用他最核心的“狼群”，去完成致命一擊！

他承認自己裝備不如人，但他有十倍于敵的兵力，數倍于敵的船只！

用人命堆，用船板填，他也要把這場勝利給硬生生堆出來！

優勢在他！

隨著帥令下達，龐大的清軍艦隊如同一只張開的巨大鐵鉗，從正面與兩翼，朝著靖海艦隊那小小的“一”字陣型，緩緩合圍而來。

海面上，炮聲隆隆，硝煙彌漫。

靖海艦隊的側舷，如同五座正在噴吐著毀滅火焰的火山，每一次齊射，都必然會有一艘沖在最前面的清軍小船被撕成碎片，化作海面上漂浮的燃燒殘骸。

然而，清軍的船只實在是太多了。

它們如同瘋狗般悍不畏死，一艘沉沒，兩艘跟上。

在付出了十幾艘哨船和數百條人命的慘重代價后，施瑯的戰術終于奏效了。

靖海艦隊的火炮雖然犀利，但終究有裝填的間隙。

趁著一輪齊射的短暫停頓，清軍前隊的主力福船，頂著那足以撕裂鋼鐵的彈雨，終于怒吼著沖進了雙方短兵相接的死亡距離！

“接舷！跳幫！”

清軍戰船上，無數赤膊的士兵口中銜著鋼刀，手中揮舞著鉤索，在軍官的咆哮聲中，怪叫著撲向那些黑色的鋼鐵巨獸。

海戰，在這一刻，從優雅而殘酷的炮擊對決，瞬間退化回了最原始、最血腥的白刃相搏。

咚！

一艘福船狠狠地撞在了靖海艦隊末尾的一艘戰列艦“破虜號”的側舷。

數十名清軍水手如同猿猴般順著纜繩蕩了過來，怪叫著撲上甲板。

然而，迎接他們的，卻不是慌亂的水手，而是一片由三百名大明親衛組成的、冷靜而又致命的鋼鐵叢林。

“開火！”

砰！砰！砰！

在不足三十步的距離上，“暴風”燧發槍組成的彈幕如同一道死亡的鐮刀，瞬間將沖在最前面的十幾名清軍掃倒在地，甲板上血流成河。

但清軍的悍勇，也在此刻展露無遺。后續的士兵踏著同伴的尸體，咆哮著沖了上來，與甲板上的親衛們狠狠地撞在一起，刀劍相交，血肉橫飛。

整個海面，徹底化作了一座喧囂的修羅場。

施瑯站在旗艦的指揮臺上，用千里鏡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的心在滴血，每一艘沉沒的戰船，每一個戰死的士兵，都是他的損失。

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愈發興奮。

因為他看到，敵人的陣型，亂了！

為了應對左右兩翼的襲擾和正面的接舷，那五艘原本如臂使指的巨艦，已經無法再保持完美的戰列線。

它們被迫各自為戰，被他的艦隊死死纏住，拖入了泥潭。

勝利的天平，正在向他這邊傾斜！

只要再加一把勁，只要再有一炷香的時間，他就能徹底擊潰這支艦隊！

“命令后隊，全速壓上！”施瑯抽出佩刀，指向遠方被圍困的“靖海號”，用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咆哮道，“傳令各艦，不必理會其他，集中所有力量，給本官圍死那面龍旗！擒朱慈炯者，賞萬金，官升三級！”

最后的預備隊投入了戰場，如同一根沉重的絞索，朝著朱慈炯的旗艦，死死勒去！

施瑯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看到了自己封侯拜將，名垂青史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滿，以為大局已定之時，一聲凄厲的、變了調的嘶吼，從他身后主桅的瞭望塔上猛地傳來！

“提督大人！后方！我們的后方——！”

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恐，仿佛看到了地獄的惡鬼。

“后方？”

施瑯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轉身，舉起千里鏡望向自己的來路。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收縮成了針尖大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瞬間凝固！

只見在他們艦隊后方的海天線上，一支由二十余艘主力戰船組成的龐大艦隊，不知何時，如同一群沉默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

為首的，正是一艘巨大無比的蓋倫福船！

船頭之上，一面繡著斗大“鄭”字的帥旗，在海風中狂舞，如同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散發著擇人而噬的兇戾之氣！

是鄭成功！

他沒有去廣東！他繞回來了！

這是一個圈套！一個從一開始就為他量身定做的，天大的圈套！

施瑯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前有朱慈炯的鋼鐵堡壘，后有鄭成功的百戰雄師。

他這支志得意滿的艦隊，此刻已然成了那鐵鉗之中的、一只無路可逃的甕中之鱉。

“難道說...我……中計了”

施瑯喃喃自語，手中的千里鏡“哐當”一聲滑落，臉色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