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陳樹睡得并不踏實。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點敲打著窗欞,像某種不安的叩問。陳樹在半夢半醒間,總能看到那條幽暗的后巷,和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
他……還好嗎?
陳樹抓緊了薄薄的被子,捂住半張臉,眼睛緊緊閉起,試圖驅散那畫面。可窗外的雨聲,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那條“小流浪狗”……會有危險嗎?
事實上,陳樹倉惶逃離后不久,一個身影就出現在了巷口。
宋舞撐著傘,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她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她看著蜷縮在污穢中、渾身是傷的兒子,嘴唇顫抖著,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
“阿祈……”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掩飾的疲憊,“媽媽……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對不起你。”
江祈偏過頭,把臉埋進臂彎,拒絕去看面前這個憔悴又懦弱的女人。
宋舞的目光落在他懷里緊緊抱著的面包袋和礦泉水上,眼神復雜。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想去觸碰,想看看兒子還抱著什么。
江祈像被侵犯領地的幼獸,猛地將東西往懷里更深處藏去,動作牽扯到傷口,痛得他悶哼一聲,卻依舊用警惕而冰冷的眼神瞪著母親。
那只伸出的手,尷尬而無力地停頓在半空中。
半晌,宋舞緩緩收回手,用盡力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輕柔得近乎卑微:“來,阿祈……跟媽媽走。我們……我們離開這兒,媽媽帶你……回家。”
當然不是那個有父親和那個女人的“家”。
那早已不是家。
江祈偏著頭,不想看面前這個憔悴的女人。
她……也不是家。
宋舞來清縣前,耗盡了她最后一點金錢和人脈,在遠離江家勢力范圍的清縣,在江橋小學附近一個老舊小區里,偷偷租下了一個單間。她不能讓阿祈繼續流浪,更不能讓他回那個魔窟。她得讓他上學,哪怕隱姓埋名,哪怕窮困潦倒。
江祈沒動,固執地將身體縮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嵌進身后的墻壁里。她……那個叫陳樹的女孩……會回來嗎?會找不到他嗎?
宋舞看著兒子抗拒的姿態,看著他身上那些刺目的傷痕,心如刀絞,卻不敢再勉強。她撐著傘,默默地站在雨中,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也模糊了她的視線。母子倆就這樣在沉默中對峙著,巷子里只剩下淅瀝的雨聲和壓抑的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寒意和濕氣侵入骨髓。最終,看著兒子單薄的身體在冷雨中微微發抖,宋舞再也無法忍耐。她猛地蹲下身,不顧江祈微弱的掙扎和抗拒,用盡力氣將他冰冷僵硬的身體抱了起來。
“阿祈,別怕……媽媽在……”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抱著兒子的手臂卻異常堅定。
這一次,江祈沒有再劇烈反抗。或許是太冷,或許是太累,又或許……是心底那點渺茫的期待終究被冰冷的現實澆熄。他只是將臉深深埋進母親同樣冰冷潮濕的衣襟里,閉上了眼睛。
懷里的面包袋被擠壓著,發出輕微的聲響。
*
日子像夏江的水,看似平靜地淌過,底下卻暗流涌動。
悶熱有增無減,蟬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撕扯著清縣每一個角落的空氣。周一清晨,陳樹背著洗得發白的舊書包,獨自穿過漸漸蘇醒的街道去學校。
陳樹家離學校不遠,往直走,就只有十分鐘的距離,對于路癡陳樹十分友好。
陳樹看了看手里的攢的零花錢,突然想吃餛飩。
“老張餛飩店”離陳樹家也不遠,在陳樹家右后方,只是要經過餛飩店還要去學校的話,得繞個彎。
小流浪狗……也愛吃餛飩的吧。
陳樹毅然決然往反方向走去。
陳樹到的時候,店門已經開了,蒸騰的熱氣帶著食物的香氣飄出來。陳樹看著那扇門,腳步不自覺地頓了頓,目光下意識地飄向旁邊那條幽深的后巷。巷口空蕩蕩,只有昨夜雨水留下的濕痕。
陳樹呆呆地看著,有一瞬間失神。
“張伯伯,早。”她努力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失落,揚起一個慣常的笑容。
“喲,小樹來啦!”圍著油膩圍裙的張伯探出頭,臉上是爽朗的笑,“想吃點什么嗎?”
“一碗混沌,清湯,謝謝叔叔。”
“好嘞!等著啊,馬上就好!”張伯麻利地下餛飩。沸水翻滾著,一個個白胖的小餛飩在鍋里沉沉浮浮。
陳樹等著,閑看了下手腕上那只廉價的塑料電子表……不!周一要提前半小時升國旗,來不及了。
“張伯伯,幫我打包好嘛。”
“好嘞。”張伯把餛飩遞給她,陳樹抓起就跑。
忘了付錢。
張伯無奈搖頭笑笑,這孩子。
清縣老城區不大,陳樹家的情況鄰里多少都知道些。小小年紀就要操持家務,還要承受生活的重壓和母親的冷漠。張伯他們是看著這棵“小樹”在夾縫中艱難生長的,心疼遠多于計較。
陳樹卡點進校門,剛往里走一會兒,突然聽到后面傳來一陣怒聲。
“你!哪個班的?校服呢?”
陳樹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個小男孩正被學生會的學長怒罵,陳樹無奈嘆口氣:“那個倒霉蛋,周一學生會查的最嚴實了。”
突然,一只手挽上陳樹的手臂,她驚喜叫出聲:“小瑩!”
唐月瑩,陳樹在學校里唯一真正親近的朋友。此刻她一身黑白校服穿得整整齊齊,梳著利落的馬尾,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正帶著點小得意看著她。
唐月瑩拉邊著她往操場跑,小嘴叭叭地開始分享最新八卦:“誒誒誒!你聽說了沒?咱學校四年級(1)班,就樓下那個重點班,這學期轉來一個男生!我的天,聽說帥得慘絕人寰!而且……”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家里背景硬得很!好像是省城來的!”
陳樹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是嗎?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了。”事實上卻興趣寥寥。
說到帥……上次遇到的那只“小流浪狗”,倒是生的好看。
清晨七點半的陽光帶著露水的清新,柔柔地灑下來。陳樹看到路邊的草葉,欣欣向榮,葉上還滾動著昨夜的水珠。
他淋雨了吧。
這滴水嗎。
真是美好的生命呢。
陳樹看著,干脆把草葉拔了下來。
“小葉子,來集合啦,要升國旗啦!”唐月瑩在不遠處叫著。
“來啦。”陳樹順手把草葉揣進兜里,跑過去了。
“都說了不要叫我小葉子啦。”陳樹裝作生氣,邊說邊輕拍唐月瑩。
小葉子是哥哥對陳樹的專屬稱呼。
操場上,各年級隊伍正快速集結。六年級的隊伍在高處。熟悉的國歌旋律奏響,鮮艷的五星紅旗在晨光中冉冉升起。陳樹站得筆直,目光追隨著那抹紅色,心緒卻有些飄遠。
接下來是冗長且無趣的校領導講話。陳樹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操場下方低年級的方陣。唐月瑩悄悄從隔壁班隊伍溜到她身邊,繼續她的八卦事業。
“我跟你講,那個轉校生聽說才九歲,跳過級,成績巨巨巨好!聽說他今天第一天來上課,就在四年級(1)班!”唐月瑩雙手捧心,滿臉花癡。
“誒樹樹,要不你陪我去四年(1)班偷偷看一眼吧。”
“哦?”陳樹挑眉,故意逗她,“這么上心?那周五晚上李嘉豪生日宴會,我可跟他說你沒空咯?”
“陳!樹!”唐月瑩瞬間炸毛,臉漲得通紅,伸手就要去擰她胳膊,“你敢!”
“陳樹!唐月瑩!升國旗儀式上嘰嘰喳喳像什么樣子!”一個冰冷嚴肅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兩人身后炸響。
完蛋了……是教導主任“滅絕師太”!
“今天上午語文課,站到教室后面聽!”主任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唐月瑩哀怨地瞪了陳樹一眼,徹底老實了。
*
語文課結束的鈴聲終于響起。
“站了一節課……腿都要斷了……”唐月瑩齜牙咧嘴地捶著自己的小腿,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上。
陳樹從書包里摸出一小包蘇打餅干遞給她:“喏,補充點能量。”
唐月瑩有氣無力地接過:“謝啦樹樹……”
陳樹正準備拿出筆開始補筆記時,書包一抖,餛飩袋子裂開,灑滿了整整一書包。
這對一個寄宿生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唐月瑩抱著濕漉漉的書包驚呼:“樹樹,你的數學作業!”
作業本邊緣的餛飩湯正暈染開墨跡。陳樹一聽,急忙搶救,沾了油漬的手指在紙頁上留下幾道滑稽的印子。
陳樹邊手忙腳亂的收拾,突然摸到口袋里的零花錢……
我的餛飩該不會……
陳樹正想著,突然走廊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四年級的那個傳奇轉校生!”
陳樹抬頭時,正看見四年級主任領著個穿黑白制服的男孩從窗前經過。陽光在那孩子肩上烙下一道金邊,照亮他緊繃的側臉和眼角未褪的青紫。
陳樹手上的鉛筆“啪”的折斷。
是巷口那只“小流浪狗”。此刻,他像被強行套進昂貴禮盒的“小流浪貓”,每根頭發絲都透著抗拒。經過六年級教室時,他突然轉頭
——目光如冰錐般刺穿玻璃,精準扎進陳樹錯愕的眼底。
一秒…兩秒……
他嘴角扯出個近乎挑釁的冷笑,抬手將金色校徽轉了個方向。陽光在金屬表面炸開刺目光斑,晃得陳樹不得不瞇起眼。再睜眼時,江祈已經走到她面前。
陳樹的心像被那冰冷的視線蟄了一下,猛地縮緊。她迅速低下頭,彎腰時合歡胸針從口袋里掉了出來,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響。
陳樹假裝不尷尬,拿起一張紙巾用力地擦拭著地面,仿佛要把自己縮進那片污漬里去。
驀的,陳樹感覺手背一疼,似有巨石壓在上面一樣,混著混沌皮,被踩的稀碎。
手掌正對著地上合歡胸針的尖刺。
陳樹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阿祈,快來,你走錯了!”
“抱歉。”
江祈轉頭,淡淡的應了一聲。同學們還沒反應過來,江祈已經走出教室。
“不是,他有病吧。”唐月瑩打抱不平,和之前的態度簡直一百八十度大反轉。
陳樹的手破了皮,又沾染著餛飩的湯汁,刺骨的痛從手蔓延到全身,她輕輕攤開手掌,手心冒出一個小紅洞,正往外汨汩流著鮮血。
“樹樹……走我們去醫務室。”唐月瑩滿臉擔心。
但陳樹只是握著手腕輕輕活動了一下,微微笑著:
“沒事。”
叮鈴鈴——
“上課……教室里怎么一股味道!”
數學老師叫李花蘭,是個中年婦女,一身老年人的穿搭,看起來溫柔和藹,上起課來雷厲風行。
李老師皺了皺眉,“那里…那里。”,她邊說邊指著,“把窗戶都給我打開散散味!”
視線流轉到陳樹。
“陳樹你在搞什么鬼名堂?收拾干凈!”
“誒她……”唐月瑩一拍桌正要站起辯論,被陳樹壓住手。
“你又想被罰站啦?”
陳樹溫柔的笑笑,表示沒事,一個人出去拿了拖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