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剛剛走進四年級（1）班教室，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和竊竊私語。一字一句，像細密的針，扎得江祈渾身不自在。

他沒空理會這些，腦海揮之不去的全是那枚染了餛飩湯汁的合歡胸針。

陳樹……六年四班。

“好，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新轉來的同學，江祈”，班主任回頭，面容和藹的看著他，邊說邊朝江祈伸出手，“來，上來做個自我介紹。”

江祈正愣神，抬眼便看見班主任溫和的朝他擺手。

他走上講臺，薄唇輕啟：

“江祈。”，聲音清冷，像碎冰砸在瓷磚上。

說完便要轉身下臺，腳步卻頓住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極不情愿地補充了一句，語速飛快，帶著一種近乎生硬的強調：

“祈禱的祈。”

祈禱……祈禱什么呢？

祈禱那個在黑暗里說要帶他回家，轉眼又消失無蹤的小謊精兌現諾言嗎？

她……認出他了嗎？認出這個被她上過藥、又丟在巷子里的“小流浪狗”了嗎？

教室里一片寂靜。這簡短到近乎冷漠的自我介紹，讓空氣微微尷尬。

被戲稱為“調停大使”的班主任推了推眼鏡，慈祥的笑容不變，巧妙地化解：“看來我們新同學有點害羞，還沒跟大家熟絡呢。沒關系，夏天嘛，熱得快，熟得也快！”

“好！”全班拍手，一同哄笑著。

新班級一切都好，班主任姓孫，名玉芳，是位教數學的十分溫柔和藹的中年婦女。

同學十分熱情，一下課就纏著江祈東問問西問問。

“江祈，你長的好好看啊。”

“你多大啦？聽他們說你跳過級，好厲害啊。”

江祈本就不愛熱鬧，嘰嘰喳喳的聲音惹得他心煩。

江祈皺著眉，一句話沒回。

同學們依舊不依不饒。

和那個小謊精一樣，愛說話的都是騙子！

騙子！

突然，一句話扎進江祈心底。

“聽說你是省城來的，哇，那你爸爸媽媽一定很有錢，對你特別好吧？”

……精準踩中雷區。

江祈猛地抬頭，眼神瞬間變得陰鷙冰冷，直直刺向那個說話最大聲、一臉天真好奇的圓臉男孩——徐濤。

江祈突然站起來，揪住說這話的男孩衣領，將他狠狠摔在桌子上，文具稀里嘩啦的碎了一地。

圍著的同學還沒來得及反應，江祈又把那男孩拽起身，拳頭已經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肘上那道尚未愈合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再次撕裂，暗紅的血絲迅速在白襯衫的袖口洇開一小片。

“住手！”劍弩拔張之時，班主任走了進來，她握住江祈的手，輕輕柔柔的。

江祈依然死死盯著徐濤，眼底洶涌著未加掩飾的暴戾，仿佛要將眼前這張臉和記憶中某些令他作嘔的畫面重疊。

班主任輕輕拍著江祈。

江祈只感覺那手跟母親的手一樣，懦弱沒用，且無力。

“江祈，毆打同學是不對的，有什么事你跟老師好好說……”孫老師一邊好言相勸，一邊默默的把江祈的手從那個男孩身上移開。

徐濤被同學扶起來，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臉上寫滿了后怕和委屈。

眾人看戲似的竊竊私語，小聲議論著江祈，甚至上課鈴響了，也沒任何反應。

孫老師微微動怒，“都干什么！？一個個的聽不到鈴聲是嗎？都給我回位置上去！這節課是什么課？課代表帶讀！”

眾人一哄而散。

“小祈，你跟老師來一下好不好？”孫老師看著江祈，溫柔又堅定。

江祈點點頭。

孫老師沒有責罵他，只是心疼的看了看江祈身上的傷，剛剛猛烈的動作，手腕的傷口已經撕裂開來，擼起袖子，鮮血淋漓。

“疼嗎……老師給你上藥。”

江祈猛地收回手，上藥這種事兒，一個人就夠了。

“不疼。”

“那怎么行，這么重的傷……老師知道是徐濤的不對，但你傷到自己了多劃不來……”

老師知道是徐濤的不對……

堅定的站在江祈這邊，讓江祈有點受寵若驚。

等會兒…徐濤……剛剛那個男孩？

孫大班主任最擅長的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兩頭說好話來調停矛盾。她察覺到江祈臉色有變化，趕緊趁熱打鐵：

“徐濤那孩子啊，性子直，對什么事兒都好奇，你是新轉來的，又長的那么好看，他帶點崇拜是自然的，就是說話確實沒輕沒重，回頭老師一定好好教育他……”

一番連夸帶夸，江祈不明所以。

他本就不是講道理的人，此刻卻生不起氣來。

孫大班主任，果然，手段了得。

“小祈啊，來，老師帶你去醫務室，一會該更疼了。”孫老師輕輕握住他的手。

江祈感到一絲絲溫柔的力量。

“不……不用，我可以自己去的。”

“好，我們江祈是厲害的小男子漢，當然可以一個人去醫務室。”孫老師邊說邊贊許的看著他。

江祈正欲出門，末了，又猶猶豫豫，用極其不自然的語氣：

“謝謝老師。”

孫老師看著江祈前腳剛走，后腳徐濤就進來了。孫老師正思索著怎么哄徐濤，沒想到對方搶先一步：

“老師對不起，我給江同學道歉！是我說錯話了。”

“調停大使”孫老師有微微的錯愕。

徐濤……不是最調皮搗蛋不服氣了嗎？

“老師？”徐濤見孫老師沒有反應，伸出手掌在孫老師眼前上下晃了晃，以為孫老師還在生氣，連忙補刀：

“老師，我會親自去和江同學賠禮道歉！”

孫老師終于緩過神來，胸有成竹的推了推黑框眼鏡，欣慰道：

“好吧，江同學剛剛去醫務室了，他新轉來的對咱們學校還不熟悉，你在后面悄悄跟著他，不要讓他走丟了，你們剛剛打過架，如果你身體不舒服的話也能一起看看。”

“好嘞！”徐濤說著，興奮的跑了出去。

留下孫老師一人。

這么…活潑…？怎么看也不像剛剛挨過揍的。

江祈下了樓，看著保安室龐的合歡樹，陽光透過枝干莖葉，在他身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是幾百只纖細的小手，溫柔撫摸著他。

恍神片刻，江祈往回走。不知不覺間，他的腳步被一種無形的牽引力拉著，走到了六樓。

江橋小學的樓層是按年級排序的，一年級一樓，二年級二樓……以此類推。

對此設計，校領導沾沾自喜：我們學校，向來以德智體美勞聞名，六年級的同學需要準備小升初考試，時間自然緊，體育課時間壓縮，每天爬樓就是最好的鍛煉身體！此外，樓層越高，越安靜，越不容易受到外界影響！

什么狗屁理由，徐濤抱怨著，跟在后面狗腿都要跟沒了。

江祈正尋思著醫務室在哪邊時，突然想到，

上藥這種事兒，一個人就夠了。

江祈細細觀察著。

這里每個班的班牌上都有一個“六”。

六年級……？

幾班來著……？

好像是四班……

嗯，對！就是四班！

于是他又往前走。

六年（4）班……這里……？

江祈小心翼翼的躲在窗與窗之間的墻壁后面，輕輕露出眼睛，透過窗戶往里望去。

陳樹坐在離教室走廊最遠的靠窗位置，此刻沒有整理她的餛飩，而是筆直的坐著，雙手安安分分的放在桌面上，高高抬起頭認真的聽講。

像只高傲的小天鵝。

后桌一個男生用筆尖輕輕點著陳樹的后背。

麻麻癢癢的觸感從后背蔓延到全身。

小學的小男孩最是調皮，活潑好動還愛犯點小賤，最愛逗喜歡的小女孩玩。

剛剛李老師已經生氣了……陳樹本想忍著，奈何后桌又加了一支筆，簡直是！變本加厲！！！

陳樹忍不住了，她微微回頭，高揚的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精致的臉蛋因為憤怒而微微漲紅，眉頭緊鎖，那雙總是盛著溫和或天真的杏眼里，此刻燃燒著明亮的怒火，小巧的嘴唇緊抿著，無聲地表達著強烈的抗議。

這是江祈從未見過的陳樹——鮮紅，生動…還有微微的憤怒。

對著別人…在別人面前……

江祈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帶著被侵犯領地的憤怒，對著另一個人！一種混雜著酸澀、煩躁和莫名怒火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緊了他。

然而陳樹的憤怒卻并沒有威懾到那個男孩，對方反而調皮的做起鬼臉挑釁她。

江祈忍無可忍，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已經暴露在窗前。

有眼尖的同學看見他，伸手指去：“那個傳奇轉校生！”

“啊啊啊他長的好可愛啊。”

帥→可愛。

果然，不同年齡的人就是有審美差異。

唐月瑩倒是皺著眉，“切？他？有什么好的啊，暴力狂，人品差的要死。”

踩陳樹的事還讓唐月瑩耿耿于懷。

唯一一個看起來沒什么反應的就是陳樹，她正乖巧的彎著腰記著筆記。

好吧是身體已經僵硬，陳樹都快把頭埋進題目里了。

面對這么多人嘰嘰喳喳，江祈也有些尷尬，索性徑直走進教室。

“老師您好，我是四年（1）班的轉校生江祈，班主任讓我去醫務室，我迷路了就走到這里，實在抱歉。”

李老師看著面前的男孩，生的乖巧，說話又彬彬有禮，身上清淺的傷痕更是讓她心疼。

“哦好，沒事的小同學，醫務室在樓下，走出教學樓后的保安室隔壁。”李老師太難得溫柔，“需要我找個同學帶你去嗎？”

李老師一說這話，班里炸開了鍋，“老師！我！我！”

“你起開，老師還是我來吧，我腦袋好。”

“關腦袋好你個香蕉菠蘿哈密瓜，老師我來，我數學成績好！”

江祈不知所措。

這時徐濤一瞬間撲上來，“老師我陪他去吧，我是他的同班同學徐濤，我們班主任讓我來找他。”

江祈愣住，轉頭看著他。

剛剛才挨過打，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

“那我就放心了。”李老師邊說著邊走打算教室。

江祈突然叫住，“老師！你們班…”

莫名緊張起來。

“你們班最后一小組倒數第二個男同學，我剛剛看到他一直那筆扎前面的女同學！”江祈說著，語速飛快，好像這樣就能掩飾緊張和毫不不在意。

徐濤見狀，開團秒跟：“對對對，我也看見了！那個男生真是太過分了！”

李老師回頭，沖他們微微一笑，“老師知道啦。”，邊說著邊往回走，突然扯開獅吼：“安靜！余承！不想坐就給我站著！拿著你的紙和筆，去教室后面聽講！”

陳樹愣住了。

江祈見狀，放下心來，正準備溜之大吉，誰料徐濤上來一把攬上江祈的胳膊，洋洋得意：“江祈，我剛才那叫一個‘神兵天降’！‘救你于水火之中’嗯？厲害吧。”

“哦？是，嗎，”江祈咬著牙，一字一頓，手還握起拳頭。

徐濤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趕忙跳開，雙手放在胸前做出防御狀，戰戰兢兢：“你…你不能這樣啊江祈，我…我徐濤再怎么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再不濟，我們剛剛…也算是同生共死吧…？”

“噗。”江祈沒忍住笑出了聲。事實證明，面前這個人確實……缺心眼。

徐濤見江祈笑了，也放下心來，緩緩湊近江祈：“你還沒吃過我們學校的小吃吧，走，哥請你吃。”

完全忘了江祈還受著傷。

江祈聽罷，微瞇起眼：“哥？”

“不不不你是，你是哥，你是我親哥！我是小弟。”徐濤趕忙剎住車。

歪！你腦子沒病吧！我打過你誒，你還請我吃東西？？我我我，我打過你誒！

……還缺根筋。

陳樹見江祈走遠，終于松了口氣。

回頭一看，教室后面的余承正一臉憤憤的望著江祈離開的方向。

陳樹努力克制腦海里的天花亂墜，認真聽講。

放學鈴響，陳樹飛一般的沖出教室。

“樹樹！”唐月瑩在后面喊著她，想不通陳樹一個寄宿生怎么這么著急。

終于，得益于陳樹獵豹般的百米沖刺，她成功的在江橋小學門口的老合歡樹下堵住了江祈。

陳樹沒有做過關于江祈的筆記，全靠猜江祈通不通校。

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陳樹也愿意賭一把。

只因為，他是他。

事實證明，陳樹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