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式入職的那天是周一，天特別熱。

熱得像有人在我頭頂按住了一團火。深圳的空氣濕得厲害，整座城市就像被蒸在一口巨大的鍋里，人一走動，就出汗。

“新港互聯”，我上班的地方，是一棟七層樓的小寫字樓，坐落在福田某條偏僻巷子里。公司沒有前臺，樓道墻上貼著褪色的“團隊精神”標語，像是早年間培訓班的遺跡。

我被分在客戶服務部，和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擠在一個開放式工位區?？諝饫锘熘Х取⑴菝?、打印紙和香水味，還有某種不明顯的壓抑。

帶我的是個姓梁的主管，二十七八歲，眼線畫得飛翹，說話時總帶點譏笑：“新來的別以為讀了大學就很厲害，客服啊，就是把委屈咽下去，把笑容端上來。”

我點頭：“我知道。”

她看我一眼：“知道就好，先聽錄音、學話術，明天上崗?！?

那天下午我聽了一百多條通話錄音，內容千篇一律：

“您好，這邊為您核實一下，請稍等?！?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我們會盡快處理。”

“真的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了不好的體驗?！?

一個女孩的聲音重復這些臺詞重復到麻木，語氣沒有起伏，但我知道，每一句“抱歉”背后都藏著一張咬著牙、強撐笑容的臉。

到了晚上六點半，辦公室燈還沒關，沒人敢先走。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窗外漸暗的天，心里越來越悶。

突然手機震了一下，是媽媽發來的微信：“今天還順利嗎？吃飯了嗎？”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好久，想回復“順利”，手卻一直沒點下去。

我突然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硬撐下去。

第二天，我正式上崗了。

我的任務是負責一家網購平臺的售后電話。每一個電話接起，都像是一顆定時炸彈，有人一開口就罵：“你們平臺是不是騙子？我要投訴你！”

我努力控制語氣：“先生您別著急，我幫您查詢一下訂單……”

“少廢話！我說了我要退貨，聽不懂嗎？”

“好的，我理解您的情緒，我這邊……”

對方直接掛斷。

我對著斷掉的電話發愣了兩秒，然后繼續接下一個。

那天下午，我一共接了84個電話，20個帶罵的，10個中途掛斷，8個明確表示要投訴我，還有一個在凌晨兩點打進來的老頭，說自己買的保健品吃了“肚子發熱”，要我負責。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下班的時候我去洗手間，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憔悴又蒼白，像是被抽干了情緒。

我第一次在深圳掉了眼淚。

不是因為客戶罵我，也不是因為工作辛苦，而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根本沒有可以講這些的人。

沒人知道我今天接了多少電話，沒人在乎我被罵得多難聽，沒人能安慰我一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晚上十點，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打開燈，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手機震動，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發來一張她在南京某圖書館的自拍，說：“我剛開始備考公務員，準備回老家考編了?！?

她穿著整潔的襯衫，坐在書桌前，背景干凈清晰。我盯著那張照片，忽然有點恍惚。

她在圖書館，而我在城中村。她未來可期，我卻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下個月的房租。

我很想回消息告訴她：“我很累?！?

但我沒有。

我知道她也不是真的想聽，她只是想告訴我：她的人生現在有方向了。

我刷了幾頁招聘App，看到一個公眾號寫：“深圳是最能擊穿人自尊的城市，但也是最能給你希望的地方?！?

我不信什么“希望”。我只知道，我現在還沒資格說“不”。

接下來的幾天，我逐漸適應了節奏。

我學會了在客戶開口罵我的時候迅速判斷他是否有投訴傾向；學會了用最平和的聲音回復最惡劣的語言；甚至學會了邊聽罵邊吃泡面。

但我也越來越沉默。

我不再在朋友圈發動態，不再跟任何人分享我的經歷。我開始明白，那些真正痛的東西，說出來也沒人懂。

而更可怕的是，一旦你習慣了這些委屈，世界就真的不會再給你退路。

有一天午休，我坐在陽臺邊曬太陽，旁邊坐著一個叫陳璐的女孩，是我工位斜對面的小伙伴。

她說：“你知道嗎？我剛來那會兒，每天晚上都在廁所哭。”

我愣住了：“你看起來好堅強啊?！?

她咧嘴笑笑：“你以為誰不是邊哭邊熬過來的？深圳就是這樣，不哭不行，但哭完了你還得繼續接電話?！?

我盯著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在硬撐的人。

她頓了頓，又說：“但你要記得，沒人天生適應城市，是城市逼你成長的?！?

我點了點頭，心里忽然像打開一扇窗。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條朋友圈，配圖是工位上泡面和耳機的合照，文字只有一句話：

“我開始習慣這里了，盡管它從沒溫柔待過我?！?

幾個小時后，那個叫陳璐的女孩點贊了。她還評論：“歡迎來到深圳。我們都一樣?！?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我不是一個人。

原來在這座城市，有很多女孩，和我一樣，背井離鄉，咬著牙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努力生活。

原來，我們都在拼命長大，只是沒人說出口而已。

本章金句：

“她把委屈收好，繼續做個認真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