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四年開春,章衡在三司庫房里待了整七日。
案上攤著從天圣到嘉祐的漕運賬冊,最底下那冊天圣五年的賬頁已經脆如蟬翼,稍一翻動就簌簌掉渣。
章平蹲在地上分類,把楚州、揚州、泗州的賬冊按年份摞成三堆,鼻尖沾著灰還渾然不覺。
“公子,這三年的損耗數都抄好了。”
章平遞過桑皮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數字。
章衡接過時,指尖被紙邊割了道細口,血珠滴在“楚州漕運損耗”幾個字上,像給那行字點了個朱砂痣。
他盯著紙上的數字忽然皺眉。
楚州漕運近三年共發船三百二十四艘,每艘損耗都記著“十五石”。
章衡取過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通:
“去年汛期有十二艘船遇了大風,損耗該比平時多;今年正月水淺,船走得慢,損耗該少些。怎么會都是十五石?”
章平湊過來看,忽然拍了下大腿:
“可不是!就像先生給學生打分,總不能人人都得八十分吧?”
他剛說完就捂嘴,怕這話沖撞了賬冊里的老規矩。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山羊胡吏員端著茶進來,看見賬冊就撇撇嘴:
“章郎君還在查這個?楚州漕運是老規矩,每船十五石損耗,連前幾任三司使都沒說過不對。”
“老規矩就不能錯?”
章衡指著天圣五年的賬冊,
“景祐元年之前,損耗最少三石,最多二十八石,哪有這樣數年不變的?”
他忽然想起歐陽修那本弊案錄里的話:
“常例里的反常,才是真反常。”
山羊胡吏員剛要辯駁,章衡已經起身:
“去把三年的沉船記錄拿來。”
沉船記錄冊比漕運賬冊新得多,紙頁泛著油光,顯然常被人翻動。
章衡翻到去年七月,忽然停住——七月十六日,楚州綱有三艘船在洪澤湖“觸礁沉沒”,損耗記的仍是十五石。
“三艘船同時觸礁,損耗卻和單船一樣?”
章衡指尖敲著賬頁,
“沉船該報全損,怎么還按十五石算?”
他讓章平把洪澤湖的水路圖找來,圖上標注的“沉船點”在蘆葦蕩深處,根本不是行船航道。
“這地方水淺得很,最多沒過船底,怎么會觸礁?”
章平指著圖上的水位標記,
“去年我跟著商隊走過,那里連小石子都少見。”
章衡忽然注意到記錄末尾的簽名——“轉運使李嵩”。這個名字在賬冊里出現了十七次,每次沉船記錄都有他的朱印。
“去查李嵩的履歷。”
他對章平說,
“看看他什么時候開始管楚州漕運。”
傍晚章平帶回消息:
“李轉運使是三年前到任的,他一來,楚州損耗就改成了十五石。還有,他老家在楚州,有個表兄是船商,叫周富貴。”
“周富貴?”
章衡翻到船商名錄,周富貴的船隊正好負責楚州到汴京的漕運,三年來承接了近半的糧船。
他在紙上畫了個圈:李嵩管漕運,周富貴承糧船,損耗數年不變——這三樣湊在一起,就像賬冊里藏著的碩鼠,尾巴都露出來了。
第二日天未亮,章衡帶著章平去了汴京城外五十里的魚浦渡沉船點。
雇的老船夫聽說要去“沉船點”,臉立刻白了:
“郎君莫去,那地方邪乎得很,去年沉了船,連塊木板都沒撈上來。”
“撈不上來才要去。”
章衡讓船夫把船停在蘆葦蕩外,自己帶著章平蹚水進去。
初春的湖水冰得刺骨,沒走幾步就看見水底有片木板。
章平伸手撈上來,木板上的桐油還發亮,根本不像沉了半年的樣子。
“這是新漆的。”
章衡聞了聞木板,
“桐油里摻了松煙,是楚州周家木行的法子。”
他讓章平往深處走,又找到幾塊船板,上面沒有撞痕,反而有被鋸子割過的痕跡。
“不是觸礁,是被人拆了。”
章衡把船板收好,
“他們把糧食運走,再把船拆了沉進蘆葦蕩,假裝觸礁。十五石損耗,其實是留著分贓的數。”
回到楚州城,章衡直接去了周家木行。
掌柜見他們拿著船板,臉色驟變:
“這、這不是我們的貨。”
章衡沒說話,只讓章平拿出賬冊——木行去年七月賣了三十塊船板,收貨地址正是洪澤湖附近的魚浦村。
“這些船板是補船用的,還是造船用的?”
章衡盯著掌柜,
“補船用不了這么多,除非是把沉船上的好板子拆下來,重新組裝成新船。”
掌柜的汗珠子滾到賬本上,暈開了墨跡。
章衡趁機追問:
“周氏的船,是不是常在洪澤湖‘沉沒’?”
回到三司時,李嵩正在庫房等他。
這位轉運使穿著紫袍,腰間掛著金魚袋,見了章衡卻沒起身:
“聽說章郎君去了玉浦渡?那里水寒,仔細傷了身子。”
章衡把船板放在桌上:
“李相公認得這個嗎?周家木行的船板,在你記錄的沉船點撈上來的。”
他又拿出賬冊,
“你管漕運三年,周富貴的船沉了二十四艘,每艘都報十五石損耗,卻沒見一具尸體、一塊碎糧。”
李嵩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
“船沉了,糧食自然被水沖走。”
“沖走的糧食會發芽。”
章衡讓章平鋪開油紙,里面是從洪澤湖撈的谷粒,
“這些谷粒完好無損,根本沒泡過水。還有這個——”
他拿出周富貴的商船記錄,
“你表兄每月都往你老家送糧,數量正好是沉船損耗的總和。”
山羊胡吏員突然闖進來,手里舉著份公文:
“李郎君,汴京催著要今年的漕運賬了!”
他眼神閃爍,想給李嵩遞話。
章衡卻把船板推到李嵩面前:
“這板子上的鋸痕,和你周家木行的鋸子吻合。你要是現在認了,還能從輕發落。”
李嵩盯著船板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某家以為新科狀元只會讀書,沒想到還會查船板。”
他從袖里掏出份賬冊,
“沒錯,是我和周富貴干的。每船留十五石,三年攢了五千石,藏在洪澤湖的倉庫里。”
“為什么是十五石?”
章衡追問。
“因為十五石不多不少,既不會引起懷疑,又能積少成多。”
李嵩嘆了口氣,“我原以為這法子能瞞一輩子,沒想到栽在你手里。”
三日后,周富貴的船隊被查封。
章衡帶著人去魚浦渡的倉庫,里面的糧食裝了滿滿二十車,谷粒飽滿,還帶著新米的清香。
王堯看著糧倉直嘆氣:
“這么多糧食,夠汴京禁軍吃一個月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
“對了,歐陽老相公派人傳話,問你查賬的法子,說要寫進《三司新錄》里。”
......
夜已深,章衡讓章平把賬冊整理好,在封面上寫“漕運損耗核查法”。
他特意在“反常均一性”幾個字下畫了線:
“以后查賬,不光要看數字對不對,還要看合不合常理。就像水流,哪有一直平穩不變的?”
章平正在給船板貼標簽,忽然指著洪澤湖的方向喊:“公子你看!”
章衡抬頭望去,春日的陽光灑在水面上,蘆葦蕩里露出的船板被打撈上來,水面確實比來時清亮了許多。
整理行囊時,章衡把那塊船板放進包袱。上面的鋸痕已經用朱筆描過,像給漕運賬冊畫了個句號。章平問:
“這板子留著做什么?”
“留著提醒自己。”
章衡摸著船板上的桐油,
“賬里的碩鼠,總藏在最不起眼的數字里。只要盯著那些反常的地方,再狡猾也藏不住。”
夜風從庫房窗戶吹進來,帶著汴河的水汽。
章衡看著案上的新賬冊,上面的損耗數字有高有低,終于像正常的水流一樣,有了自然的起伏。